直到右眼眶里又涌出股泪水,商成才蓦然惊觉自己有些恍惚,一边掏帕子抹泪,一边强自收拢心神,对孙仲山道:“没看出来,这豆儿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女娃。”他悄悄地擦拭下潮润的左眼,诚恳地说道,“可再是好女娃也不成啊,仲山,这事不成。这种事情官上有法度,你是官身她是末籍,通婚就是违法,认真追究就只有丢官为民。虽然说我在这里一天就能护你一天,以后的西寨指挥也不一定就会深究,可世上的事情怕就怕个万一,怕就怕‘认真’二字,要是碰见有心人有意和你为难,官丢了不说,连个平常庄户你都做不了一一你是发配戍边的人,丢了官只能在这边寨里做个逢五点卯四节应役的边户,子孙世代都得在这里做不叙功不酬劳的边户,永无出头之日。你难道也愿意豆儿姑娘陪你过这种日子?就是不追究,事情押进履历也受不了,两年一比三年一叙有功无功都排在最末一等,你准备这辈子都做个仁勇副尉边军哨长?不想再在军功上出头?眼看着明后年就有大战事,有机会上战场,两三场仗打下来,没功劳都有苦劳,捞个大功劳不是封官就是晋爵,这样的机会你想错过?” 孙仲山感激地望了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年青上司一眼,便抿着嘴唇嘿然不语。这句句话都是实实在在替自己考虑呀。他也为这些事翻来覆去思虑了很长时间。边户他是绝不愿意去做的,也不想守着个边军哨长庸庸碌碌一辈子,可他又实在是割舍不下那女子,何去何从,实在是难以抉择。从马直到燕州的一路上,这些事情他不知道想过多少遍,焦愁得饭都吃不香觉也睡不着,直到他拿定主意,他才敢悄悄地和姑娘表明自己的心意…… 看孙仲山目光镇静地平视着自己,商成就知道刚才一番话并没有打动他,暗中叹一口气,指了下公案前的鼓凳示意他坐下,说道:“既然你铁了心,那我也不再说啥了。你说吧,想要我帮你做什么?是去替你说媒?还是想多请些时间的假?说媒我可不敢打包票,就我这模样,怕被人家误会成抢亲的。假期无所谓,现在是冬天,从现在到元宵后都不会有什么大事,就准你三个月的假,你回老家去结亲吧,也算是衣锦还乡。况且那里离得远,或者能保住消息。” “我是出户销籍的人,回老家做什么?”孙仲山苦笑一下,然后便坐在鼓凳上默不作声。他在半路上左思右想好久,才总算想好一条对策,可事到临头,这嘴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 商成看他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样,就问道:“她家小姐还没同意?”看孙仲山摇头,又问,“钱不凑手?”他本想说自己屋里还有几贯钱和一些值钱东西,转念一想,孙仲山有一大帮如其老弟兄,就差几个娶媳妇的钱也不用找自己这个上司借,拧着眉头略一思索,“想让我帮着关说改籍?” 孙仲山一张四方脸已经胀得通红,点点头,嘴唇蠕动好几下,讷讷地根本说不出话。让商成帮着豆儿改籍,这就是他想出来的“高明”主意。他想,商成的身份高,度家店善后时和北郑的县令县尉都打过交道,肯定能说上话,只要商成愿意出面,十有八九就能成事。到时候豆儿改籍落户到北郑,衙门里有白纸黑字的存档,再有风波他都不怕。 商成笑道:“这事情容易。我和北郑的周县令有点交情,他能帮这个忙。正好过几天我要去边军衙门参加个会议,你告诉豆儿一声,教她跟我去县城,顺便就办了。” 孙仲山咬着牙,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半天才说道:“豆儿,她没有卖身契约。” 商成更笑:“没有契约不是更好,连个身份都不用验了,事情办起来更快。”他说着话突然一楞,疑惑看着孙仲山,问道,“你是说,她连个身份证明都没有?” “是。” “关防路引总有吧?” “也没有。她们的引条遭匪时就掉了……” “那,杨家的女娃也不能证明自己身份?还得去上京核档?” 看孙仲山还是点头,商成抚着脸颊上刀疤缓缓说道:“那事情就难办了。有路引凭条证明来历,周县令多半能冒点风险替她改籍,如今她什么东西都没有,人家不会帮这个忙。咱们也不能让人家冒渎职丢官的险。”他寻思着解决问题的办法,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急忙问道,“你刚才说,杨家女娃的家里已经报了她的丧殁一一这是给程家报信,还是朝官上报信?” 孙仲山苦笑着说道:“杨公度是朝廷官员,家里无论添丁还是减口,都必须报有司备案,他既然给程家报信说女儿殁了,当然也要去官府里勾籍,豆儿也是‘死’了的人。” 商成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种事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过想想也不奇怪,这个时代一人落难全家遭殃的事情又时有发生,官府不可能临时再去打听调查罪犯的家庭成员,肯定都是按着户籍册子拘索人口,所以登记人口变化一定非常严格,绝对有一整套的法律条文和行政手段。不过他也有些悲伤。杨家女娃的爹,那个杨什么度,在自己的女儿落入土匪手里的时候,没去设法营救反而先跑去官府里勾销户籍,也实在是太寡情薄义了;就算不想让女儿的遭遇给家族带来坏名声,不想让女儿的遭遇影响到自己的前途抹,可……可他也不能把事情做到这样的决绝的地步啊…… “杨家女娃知道这事不?我是说,她知道她爹把她勾籍的事情不?”商成带着万一的希望问道。 孙仲山耷拉着眼眉点下头说道:“她看见信就知道了。”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和豆儿如今都是‘死’人,别说改籍,就算是去庙里出家当姑子,也没人敢收留。何况咱们这里还是边陲,没有关防路引,别说穿州过府回上京,就是路边的小旅店也不能住。可怜啊,杨家小姐才十五岁,就遭逢上这种事情,程家不认亲也就罢了,她家里也能狠心销她的籍贯,真不知道她爹娘都长了一副什么心肠。”说着又是一声长叹。 商成也是一声叹息。他现在才算真正明白杨家女娃为什么在土匪巢穴里都没有轻生,获救了反而求死的真正原因一一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比被亲人的抛弃更让人痛苦了。 他想了想,说到:“她们留在西寨这地方也不合适。这样,我给她出路引,你把她送回家的,顺便把豆儿的卖身契约也从官府里抄个档拿回来,我再去找周县令。” “不成的。她回去,就说明她爹报假,官府追究下来杨公度不是徒就是流。她是个孝顺闺女,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商成对这种事情没有丝毫经验,只能听孙仲山的,既然孙仲山说不能送杨家女娃回去,那也只能不送。但是西马直中寨是个纯粹的军事堡垒,住的百八十人全是边军大老爷们,收留她们俩一天两天可以,长期住下去却是绝不可能,他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个妥当办法,只好问:“那你说什么办?” 孙仲山说:“要是不能改籍,就只能先把杨家小姐还有豆儿安顿到周围的村寨里,大人和关家熟络,看能不能去找他们帮个忙。或者让关家出个铺保,就说她们俩是自己的远路上亲戚,兴许就能在北郑县落下户籍。” “关家也不好说啊,毕竟这事是私改户籍的违法事情,要让人家担一分风险,而且关家大家族,人多嘴杂,事情也容易走漏……”商成沉吟着说道。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来当初自己落户的事情。但也只是眼神一亮,瞬间就黯淡下去。如今霍士其已经没在屹县衙门里当差,衙门又几乎全换了新面孔,这事也肯定帮不上忙。不过…… “这样吧,我家在屹县,也有好大一座宅院,我在外面吃粮当兵,平时就是我两个妹子在帮我看家。我看干脆就把他们俩送过去和我妹子做个伴。户籍不户籍的,先住下再说。我那里清净,平常也没人敢上门搅扰。”他笑着搓手。“你得空去和那俩女娃说一声,看她们乐意不乐意。” 他这样一说,孙仲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脸上也有了真正的笑容,嘴里一连声地说好。这是再好不过的解决办法。商成是七品归德校尉,整个屹县也没两个能比上他品阶的人,又有云纹狻猊玉佩领着两亩勋田,是个连知州府通判都不能硬闯的地方,两个没身份来历的姑娘住在那里,那是再安全不过。 商成压着眼窝笑道:“干脆趁着这段时间公务清闲,许你两个月假期,我也撂开手,北郑开过会议咱们就都回屹县,一来安顿两个女娃,二来哩,要是你愿意,我那处宅院你随便挑个院落做新房,就帮你把喜事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