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田岫来说,写一份关于京畿市坊衰颓百业凋零的公文,简直是顺手拈来的事情。 第二天上衙之后,她在公廨告了个假,先去找到蒋抟,又和蒋抟一道去户部找到吕迁,再让蒋抟去叫上因为头天撞见天子真颜而整个人都变得浑浑噩噩昏昏沉沉的荀安,四个人找了个清净的茶坊坐下来交谈了很长时间。她把大家的意见和想法糅合在一起,写了一份题为《杂议京畿百业衰盛疏》的文章。在大家都过目签字之后,她也在文章的末尾落下自己的名一一“翰林院学士田岫执笔撰录年月日”。 晚上回到南阳公主府,她把奏疏交给了南阳,然后就再没去关心过这件事的下文。她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她现在是工部许州大坊的上监造,全盘负责炼焦、玻璃以及观天仪的制造技艺,手头上的事情根本忙不过来,实在是没有心力去照应别的。这不,就在她把《杂议京畿百业衰盛疏》交给南阳的第三天,工部衙门便接到呈报,许州大坊接连出了两桩事故。先是炼焦场塌了一孔窑,死了两个人。许州大坊本来打算私下里赔点钱把事情压下去的,谁知道祸不单行,紧接着玻璃作坊就出了更大的事故。新近建成的七号窑大炉,在试火的时候突然炸炉,倾斜的大炉里四五百多斤融化的玻璃料奔涌而下,炉前正在加火的两个人当时就被烧死;因为是大炉试火,在场的还有十几个官吏和匠人,结果混乱之中大炉旁边专为大炉添料而架设的脚手架被人撞倒,一个爬到脚手架上观察火候记录文案的作坊小吏摔成重伤,倒塌的脚手架还砸死了许州大坊的一位八品主簿。死了官员,事情一下就变得严重起来,许州大坊的大监造杨衡连夜写了公文,把事故的详细经过呈报上来。听说消息,田岫马上放下手里的一切事情,快马加鞭地赶去许州…… 等她再返回京城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她一走就是十几二十天,衙门里已经积压了不少的事情,所以她刚刚回来,就立刻忙碌起来。 现在是九月底,已经入了冬,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所以烤火取暖是件不容疏忽的大事。往年的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开始储备冬天里烧炕和烧火做饭的柴薪和石炭,商人们也开始一车一车地往京城拉柴送炭。但今年与往年不同。如今很多人都知道,工部能把石炭做成焦炭,而焦炭比石炭更好用,不单没有石炭燃烧时散发的那种浓烟和难闻的气味,用它来热炕烧火做饭也更加地节省时间。只是小洛驿工部作坊的焦炭产量很有限,除过保证自己的几座玻璃窑以及供给近畿的官营冶铁作坊,其余便所剩无几,所以市坊间很难看见一回,偶尔有那么两三车的焦炭被有办法的人拿出来发卖,也是须臾之间就被人高价买走。比石炭价格贵了一半的焦炭立刻就被人盯在眼里,不少人都打起了做焦炭买卖的主意,并且到处打听炼焦的技艺。不过,当他们听说炼焦是工部的专利时,就纷纷放弃了偷师盗艺的念头。对他们来说,专利是一样陌生的物事,人们并不见得明白所谓的“专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见得清楚侵害别人的专利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工部却是个毫无疑问的庞然大物,在官府的权威面前,尊敬是必要的,谨慎也是必须的。但尊敬和谨慎并不意味着他们什么事情都不能做,精明的买卖人立刻就联想到上半年白酒专利的故事。既然在工部的眼皮子底下偷师的路走不通,那么,能不能依照白酒专利的前例,向工部购买炼焦的专利许可授权呢?就算工部想独占京城的焦炭买卖,不许别人在京畿附近炼焦,可京畿以外呢?大赵的州县成百上千,江水以北的地方都需要解决冬天烧火取暖的问题,十万户以上的大城池就有三四十座,不能在京城卖焦炭,难道还不能在别处卖焦炭?人们很快就把想法付诸行动。九月初,就有两家大商户向工部申请炼焦的专利授权。重阳节以后,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人们对焦炭的热情也越来越高,如今向工部提出炼焦专利许可的申请已经近百份。这事牵涉到焦炭专利,接受申请的工部司不敢擅自做主。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工部司索性就把申请全部转给小洛驿作坊和许州大坊,让杨衡和田岫自己来拿主意。 田岫一回来,就撞上这个事。她从厚厚的几大摞卷宗里随便挑拣了两份申请浏览一下,问经手此事的小吏,说:“不能依照早前白酒专利的办法么?” 小吏为难地说:“这和白酒的情况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田岫有些诧异地问道。 “白酒不是榷货,不是官府专营的,也没有榷税,民间也可以自行营造买卖……” “……户部已经把焦炭拟定为榷货了?”田岫更加奇怪了。 “那倒是没有。”小吏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田岫对这个说话吞吞吐吐的人有些烦了。还有一大堆的事情在等着她来处理,她不想和这个家伙磨时间。 小吏看出她有些要发火的样子,急忙说:“田大人,您知道,咱们的焦炭主要是两个用途,一个是用来烧制玻璃,另一个是冶铁炼钢。玻璃的工艺全部都在咱们手里,外人怎么都学不去,拿着焦炭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因此这个是不消担心的。哪怕玻璃的技艺流传出去也不怕!毕竟玻璃的专利是咱们工部的,谁敢不得到咱们的允许就私自烧制,仅是打官司也能赔得他倾家荡产。可是冶铁炼钢的技艺却是从秦汉时流传下来,精通此道的民间匠人不知道凡几,要是再让他们知晓了炼焦的办法……” 小吏的话还没说完,田岫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焦炭不仅可以用来烧火取暖和烧制玻璃,更能够用在冶铁上;而冶铁,则是个必须严肃对待的问题。大赵对冶铁业的管制不象汉唐时期那么严格,生铁和铁器也不是完全地实行官府专营,在一些统治基础稳固同时铁矿储量丰富的地区,比如莱州和徐州这样的地方,甚至允许民间大规模地经营冶铁。但是,对于生铁和铁器的大宗交易,官府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实行的是“铁签”制度,生铁的流出与流向都受到严格控制,并且要征收十分之二的高额铁税。特别是渤海、燕山这样的边疆地区,以及西南西北这种多民族混杂居住的地区,生铁的流通与买卖方面的管理更是严厉到近乎苛刻的地步。有些地方甚至会对庄户手里的铁制农具进行登记,无论是损坏或者遗失,都必须报官处理,根据损耗的情况,有时还会课以一倍至数倍不等的罚金。因此,在上述这些地区,有着高额利润的生铁走私也是屡禁不绝。现在有了焦炭,就能够生产出更多的生铁,还能够借助焦炭比木炭和石炭更高的火势和火力把生铁进一步锻造为百炼钢。从这个意义上说,焦炭与白酒明显就不是一码事,白酒仅仅是民生百业中可有可无的一个点缀,而焦炭却可以通过生铁,进而牵涉与影响到大赵的方方面面…… 这显然不是她一个七品官员能够做主的事情了。田岫只好对小吏说:“那这样吧,一一你把这些申请都留下,回头我帮你交给尚书大人或者常大人。” 这个小吏还没出门,另外一拨人就抢了进来。因为这拨人里面有两位太史局的官员,其中一个腰带上还挂着六品的官符,是太史局的少卿之一,所以外面的人即便是比他们都先来,也只能让他们先进来。 太史局少卿是认识田岫的。他随便地向田岫拱下手作个礼,不等田岫让座,自己就在桌案前找了把椅子,屁股还没落到座椅上,先就说道:“田大人,你与应县伯亲厚,能不能烦请你走一趟,找应县伯仔细打问一番,这观天仪它到底是怎么个制作的?”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站起身又是拱手作揖,嘴里一连声地说着道歉话。 田岫板着脸假装没听到他前头的话,问他:“汪大人,你们太史局不一样可以去找应县伯?” 汪大人没说话先就叹气:“问过,还问过不止一回。前几天我还去过应县伯的庄子一回……”他咽了口唾沫。“可商上柱说,他对观天仪也是一知半解,死活就是不情愿给我们答疑解疑。” 陪着他来的是个工部的八品官员,听他唉声叹气地说得可怜,忍不住就笑了起来:“观天仪的事,我去问过应县伯。我看呀,应伯倒不是不肯说,多半他自己是真的不知道。” 田岫笑着让人给他们倒来茶水。她觉得,工部官员的说法是比较可信的。根据她与商成打过的交道来看,毫无疑问,商成的眼界很开阔,见识也很广泛,但说不上精细,只能算是大而化之笼统含混博而不精的范畴。不管是焦炭还是玻璃,商成都是指点了一个大方向之后就撒手不管,什么工艺技艺流程之类的细节,通通都丢给别人去慢慢地摸索和总结。这或许是商成在燕山提督的任上养成的坏习惯,更可能是他本身就不熟悉这些东西,只能画出一个范畴,教别人去探究;这就难免给人留下一种眼高手低的印象。实际上,工部的很多官员对商成都是持这样的看法。不过,也有许多人并不认同这种观点。比如说田岫眼前的这位太史局的汪大人。 汪大人立刻就为商成作辩解:“哈呀,刘大人,你居然说应县伯不知道观天仪的制作之法?那你们工部是如何炼成的焦炭,又是如何制出的玻璃?” 姓刘的工部官员不想和他争论,笑了一笑,低下头去喝水不再言语。 汪大人一拳打在空气上,愣怔了一下,记起来自己的来意,回头又对田岫说:“田大人,能不能烦劳你走一趟?只要能把这观天仪造出来,我们太史局上上下下都感念你的功劳承你的人情!” “你们这么着急着要这个观天仪,这东西对你们太史局就有这样重要?”田岫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据她所知,太史局并不是没有观天仪,现在就有两座摆在太史寺的天象台上。既然手头上有现成的,太史局为什么还要这般着急呢? 汪大人使劲地点着头:“是,很重要!非常急!”不可能不急啊!太史局是朝廷上数得上的清水衙门,每年除了户部拨的那点钱粮,其余的什么油水都没有,太史局上下百数十号官吏,早就饿得眼睛都绿了。年初好不容易被工部拖上一起烧玻璃,大家都还没来得及憧憬一下将来的美好时光,就被宰相公廨的一纸公文给打回原形。眼下工部把玻璃卖上了天一般高的价钱,一车一车地朝衙门里划拉制钱,太史局却只能站在旁边滴口水,两下一比较,这份失落的感觉简直就无法用语言来述说。特别是想到自己曾经是有机会与工部一起划拉的,这就更加地教人伤心悲痛无可名状!工部的玻璃买卖越是做得红火,太史局的悲愤就越是强烈,哪怕谁都知道卖玻璃所得的银钱不可能都归到工部,可就是压不下胸膛里一蹿一蹿的心火!玻璃的买卖实在是太大了,哪怕是手指头缝里漏下一丁点的渣滓,就够工部吃喝上三五七八年了,更不消说太史局这种不起眼的小衙门;估计那点残羹剩饭都能让太史局撑死好几回。自从工部开始卖玻璃器皿,太史局那几个没能顶住宰相公廨的压力而被迫把玻璃交出去的正卿和少卿,就被自己人骂得连走路都不敢抬头。几个人知耻而后勇,既然玻璃赶不上了,那咱们就做观天仪!他们起草了一份奏疏,细致地论证指出,如今大赵沿用的唐朝《崇玄历》有缺陷,二十四节气的确凿时刻,已经到了必须修正的地步;改订旧历,颁布新历,就在眼前!制订新历的第一步,就是在各地设立十六个天象台和观象点,以便观测天象确定星位;而观天仪,就是这些天象台和观象点最重要的天文仪器。依照高宗时铸造两座观天仪的费用,又经过太史局的计算,平均每座观天仪大约须耗铜六千七百斤左右,再加上其他的铸造费用,每座观天仪大约要花一千五百缗,再加上十六座天象台和日圭这些石制物件,最后算下来,编制新历法的总费用大致在五十五万缗至六十万缗之间。 太史局的这份公文,提出的时机恰倒好处。虽然东元二十二年的国库收入还没有最后统计出来,但从已经整理好的州县帐簿来看,今年又有可能陷入滞涨甚至是倒退的情况。正当以张朴为首的宰相公廨正在为此事而焦头烂额的时候,这份公文简直就成了救命稻草。宰相公廨在接到公文的第一时间,就把它刊登到邸报上,其用意自然是不言而喻:不是宰相们不努力,而是历法有问题;历法有问题,又如何用历法来指导庄户们耕作?庄户不能在最恰当的时候进行耕作,粮食的产量自然就会出现倒退;没有粮食,养不活人口,又从哪里征收赋税……总之一句话,改订新历,势在必行!户部拨款六十万缗,着太史局立即着手新历法的编订。 不过,宰相公廨关于编订新历法的公文被户部否定了。户部尚书是正在与张朴争夺左相位置的吏部尚书韩仪的同窗挚友,他才不管改订历法要不要紧急不急迫。他振振有辞地说,从大赵立国到现在一百多年了,一直都是沿用《崇玄历》,除去一些特殊的年份,哪年国库收入没有增长?所以《崇玄历》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肯定不是《崇玄历》!所以他不同意对太史局拨款。即便真正要拨款,也须得等到工部试制观天仪成功之后再说。 要是没有户部尚书最后那句话,太史局多半也就死了心。太史局正卿之所以抛出这么一份奏疏,目的不过是转移人们的视线,让自己少挨一些骂,让日子好过一点,成不成事都无所谓。结果有了户部尚书的这句话,假戏也必须真做了。听说可能有足顶五年的六十万缗度支,太史局上下当时就炸了窝。太史局正卿和两位少卿立即做了明确分工,他负责找户部要拨款催钱粮,汪少卿及第以后在工部做过事,虽然是十年前的故事了,可毕竟是有几分渊源,所以督促工部尽快制作观天仪就由汪少卿一力承担;至于太史局的大事小情,都由另外一位少卿担起来一一反正也没什么大事;总而言之一句话,一切为了六十万缗!就这样,眼下汪大人完全把工部当成了自己的家,见天早晚都在工部衙门里进进出出,不知道内情的人或许会以为他来工部任职了也说不定。 听完汪大人的话,田岫有些哭笑不得。她说:“汪大人,你守在我们工部衙门也不是办法。你看我们工部烧制玻璃的经过,就该知道,这观天仪的制作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汪大人没有吭声。 田岫明白,汪少卿不说话,其实就是在表明态度一一在观天仪的事情上,太史局并不信任工部。这一点未可厚非,同时也是事实。玻璃关系到工部的切身利益,同时也关系到不少人的官箴与前程,所以大家能够齐心协力地做事。但观天仪却不一样。这个东西是当初宰相公廨为了安抚太史局的情绪而随手丢给工部的,做好了那是工部应该的,做不好……做不好也就做不好了,跟利益前途什么的毫无关碍,最多也就是被人念几句,不伤筋不动骨的,所以人们都不太上心。也不能说是不上心,只不过,想用玻璃制作观天仪看起来简单,很可能比烧制玻璃更加地困难。比如老的观天仪一座就重达几千斤,要是把同样重量的铜料烧制成空心的铜管的话,就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工部作坊、兵部作坊,还有大内御制监的老人们,一听这个份量就齐齐地摇头;实芯的都是大难题,更别提这是空心的铜管了。何况还要在铜管和铜帽上雕出螺丝纹,两样螺丝纹还必须要楔合……她从壁柜里拿出几根铜管和几个铜帽,还有一匣玻璃镜片,都放到桌案上。她说:“汪大人,铜管和铜帽这两样东西做起来很容易,但是想在上面刻出螺丝纹就差不多和登天一般难。不瞒你说,我们工部铜器作坊里二十多位大匠,几乎都在做这个事情。但这事实在太难了。一个大匠一个月都未必能做出一套彼此搭配铜管和铜帽。从七月份到现在,我们拿到手上能用来试做观天仪的铜管和铜帽,也只有不到三十套……” “现在是三十一套了。”旁边那个工部的官员插嘴说道。 田岫没理会他的话,继续说:“……还有这些玻璃镜片。这样的镜片很容易磨制,稍微大一点的玉石作坊就能办到,但是,要想让两个镜片互相配合,从而达到应县伯说的那种效果,”她摇了摇头,“至今我们都没有丝毫的头绪。”说着话,她拿出两个镜片,很熟练地用铜帽固定在铜管的两端,拿起来瞄了瞄,依旧是白茫茫的混沌一片。她叹着气又把铜管放下。再说,如今这些铜管铜帽还有玻璃镜片都是为将来铸造观天仪而作的模型,铜管铜帽不题,只是观天仪上要用到的径长近两尺的玻璃镜片,就是一个大难题。许州大坊这次刚刚烧炸的五百斤大炉,除了寄托着工部希望能够进一步提高玻璃产量的目的之外,也包含着下一步为观天仪镜片做准备的想法。可惜的是,这次勇敢的尝试失败了…… “就是因为咱们都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用玻璃制作观天仪,所以我才觉得,咱们应该再去找一找应县伯。”汪大人不死心地说。 “应县伯已经把制作观天仪的窍门都说了,再让我去问,你觉得还能问出点什么?” “他肯定还有什么东西没有说!”汪大人一口咬定,商成在观天仪上必定是藏了私的!但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样说话似乎很不妥当,就改口说,“万一他又想起了什么呢?” 田岫拿锲而不舍的太史局少卿毫无办法,只好含混地说:“那行吧。改天我抽个空,再去请教一下应县伯。” “哪天?”汪大人立刻追问道。 “……后天吧?要是后天有空的话……” “好!咱们就约在后天!后天我和你一道去向应县伯请教!” 正在说话的时候,有人在敞开的门扉上敲了两下。一个工部的官员告诉田岫,左侍郎常秀常大人,教她现在过去侍郎公廨一趟。 汪大人今天来见田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站起来说着告辞的话:“田大人,你先忙着,我就回去了。后天,一一后天上衙之后我来找你,咱们一路去见应县伯。就这样说定了!” 送走太史局少卿,田岫把桌案的物事收拾了一下,又告诉门外等着的几拨人,自己现在要去见左侍郎,假若他们没什么紧要事的话,可以先回去,有急事非办不可的就只能再等一会了。结果这几拨人纷纷表示,他们要办的都是要紧事,非得田大人亲自过问和处置不可;不过,他们也说了,田大人去见常大人的事更加要紧,所以他们的事可以等到田大人见过常大人之后回来了再说。 这些人说话的时候,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还有站立的姿势,都体现出他们对田岫的尊重。田岫觉得,他们的态度已经不仅仅是尊重了,甚至都有几分奉承和阿谀了;这简直教她莫名其妙。难道说,她马上就要升官了?这个荒唐的念头一冒出来,立刻就让她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好笑。升官?她?这怎么可能嘛。她是女人,又没参加过科举,凭着几分薄名和师长朋友的佑护,能做到眼下的正七品翰林院学士就已经是尽头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仕途还能更进一步,也不敢去想;她唯一希冀的就是自己能有个实职,能让薪俸更高一些,能让她足以应付京城里的生活,那就足够了。她只想要个实职,别的都不想,能不能继续呆在工部都无所谓,只要是实职就好,哪怕降一两级做个八品官都行!要知道,即使是八品的实职官员,每个月的薪俸也比她现在强得多。她现在一个月的薪俸和各种补贴包括柴米油盐布匹粮食,所有这些合到一些,也只能折算不到十七千的制钱。十七千,这点钱在上京能做什么?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这些钱吃饭是没有问题的,可她要养活一个跟随她多年的小侍女,还要养一匹代步的马,两个人一匹马,就把她的薪俸吃掉一半;再偶尔见一见朋友,大家喝盏茶汤吃顿酒饭,然后就什么都剩不下了。这还是托了她不用在京城赁屋居住的福。倘使她没有南阳和长沙这两个好朋友的话,她就必须租一个独门的小院,而这样的地方,每个月的租金至少也是三四千钱。这样一来,她的手头立刻就会很局促,说不定就会象前几年在江南做观风使的时候一般,重新靠着朋友的接济来过日子…… 想到在江南那几年的光景,她的眼前就有点恍惚。那差事实在太辛苦了,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一些痛苦的遭际。雨濛濛的天,雾朦朦的地,她和丫鬟都是浑身透湿,彼此偎依着在驿道草亭里冻得簌簌发抖…… 不,她不想再去做观风使了!她宁可嫁人,也不愿再去做什么观风使! 她胡思乱想着,走进了工部侍郎办公的堂房。 很有眼色的杂役立刻给这间屋换了一壶新煮的茶汤,给侍郎大人斟了一盏,又给她倒了一盏,然后悄没声地掩上了门。 常秀手里端着茶盏,上下看了她几眼,笑着对她说:“我才听说你从许州回来了。怎么刚回来就急着来衙门呢?这一来一往地还是累人,你该在家里歇两天的。”他指着桌案前的一把座椅。“你坐下来说话。” “谢老师赐座。”田岫恭谨地作礼了个礼。常秀和她父亲田望,曾经先后拜在同一位大儒的门下学《诗》和《易》,因此她在常秀面前一直是执的弟子礼。坐下之后,她才回答常秀的问题:“去许州之前我手上就积压着一些事情;这一去就是半个月,事情肯定更多,所以我没敢耽搁。” 常秀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许州那边出的事,已经措置好了?” “差不多了,只有最后一些首尾还没办完。”田岫欠身说道,“因为我手边的杂事多,所以杨衡杨大人让我先回来。具体的措置公文,等杨大人从许州回来,就会呈递上来。” “许州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田岫沉吟了一下,组织了一下措辞,然后说道:“我和杨大人仔细勘验过,玻璃窑五百斤大炉炸炉的事情,和大炉本身无关,是围炉的泥砖经不住焦炭的火力,长时间炙烤之后出现炸裂,最后造成塌炉……” 常秀摆了下手,让她先不忙说。他仰起头思索了一下,问道:“我记得,这种泥砖炸裂的情形以前也有过不少回,但没有哪一回的结果象这一回这般;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以前用的都是二百斤的小炉,填满玻璃料,连炉子本身一起,也只有三百斤不到的重量,即便是炸炉,炉子倾倒时也能让人及时地躲避。可这一回出事的是五百斤大炉,填料之后炉重超过七百斤,即便炉围不塌,只是绷掉一二匹泥砖,有时候也可能出现炸炉。一一大炉填料之后太重了。” “这个事情,你们以前不知道?” 田岫沉重地点了下头,说:“……我们也是现在才知道的。以前没有这样的大炉……” 常秀沉默了一会,问道:“炼焦场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死的不是作坊里做事的人,是两个娃娃。娃娃小,家里的大人也顾不上管顾,结果他们俩在炼焦场里打闹,从焦窑上跑过的时候踩塌了窑,然后就……” 常秀的脸色更加地难看了。 “我们给两个娃娃的家里赔了钱,他们也应承……以后不再和我们纠缠。”田岫说,“杨大人拨了一笔钱,准备修一堵墙垣,把焦场彻底地围起来。这样一来可以防止今后再发生同样的事,二来也能保守炼焦的机密。玻璃作坊那边,五百斤大炉的事也会暂时停顿下来,直到找出防止塌窑的办法为止。” 常秀本来听着焦场的措置还在点头,结果听田岫说,玻璃作坊的五百斤大炉要停建,他的眉头一下就皱起来。怎么能因为一次偶然的炸炉,就把玻璃大炉的事停下来呢?防止炸炉还需要想办法吗?直接把炉围砌得更高更厚实不就行了?他几乎要把这句话说出口了,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说到烧制玻璃,满大赵也不可能再有人能够比田岫和杨衡更有见地了,既然他们都认为炉围不是更高更厚就能够防止炸炉,那么他们就必定有充分的理由,他一个工部侍郎,似乎没有什么道理能在这其中指手画脚吧?话到临头,他改口说道:“就照你们的意思办。” 厂休把茶盏放下,说起了另外一件事。这件事才是他今天找田岫的原因。 “前两天,工部向吏部和宰相公廨分别提了个呈文,想在工部司下面增设一个专利司,统一措置白酒、焦炭、玻璃以及今后可能有的其他专利的因应事宜。我和尚书大人还有右侍郎大人商量了一下,准备让杨衡出任专利司的判司,你来出任专利司的司曹。眼下,宰相公廨已经同意设立专利司,就等吏部那边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