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绍的府邸在清凉寺背后,和新驿馆恰好是隔墙的邻居。这里环境不好,早晚庙里和尚敲钟念经声不断不说,周围住家的都是平常市井百姓,每日里从日出到日落,不是东家鸡鸣就是西家狗叫,又有走夫贩卒挑担货郎沿街吆买喝卖,煌煌白昼,难得有个清净时候。张绍是个胖子,本来就有头晕心悸的**病,商成上任之后就交代卫署有司给他重新安置宅院,可寻了几处地方,张绍都不大满意,因此就一直没挪动。 街头巷尾乱糟糟一片狗叫声中,商成到了张府门前。早就候在门外的张家大管事俩眼眯成一条,缝满脸堆着笑乐呵呵地迎上来,拱手深深一个长揖,微微塌着腰说道:“督帅来了啊。这早晚的,我还直当您不来了……”一手替商成拽着袍服上的褶皱,又去掸他袍角的尘土,嘴里絮絮叨叨逢迎话连篇,“您也是,一一刚从枋州视察回来,也不说在家里多歇息两天。虽说您戎马倥偬熬炼的好筋骨,可也得好生作养才是啊……这全燕山的官民可都指望着您哩……” 商成把缰绳鞭子丢给石头,笑着问道:“张将军歇下没有?” “没哩。我家大人说了,督帅说了今夜里要来,就一定会来,这不是一一早就交代小的在这里替他候着,您一到就请您过去内堂说话。” 商成迈步上台阶进门,边走边问:“张将军的病如何了?” 大管事提着盏灯笼半侧身在前边引路,说:“比前几天好多了。下午您让蒋老爷请来大夫又送汤药,我家大人服了药之后更见大好。” 商成呵呵一笑,也没把管事没口子的奉承当回事。转过角门,进了张绍起居的内院,抬头望见堂屋里灯烛摇曳人声隐隐,管事就停了脚步,说:“督帅见谅,大人在和人谈公务,我就只能送您到这里。” 商成笑着点下头,抬手给一个值勤兵士回个军礼,便径自朝上房而去。就听屋子里张绍吞声咽气虚弱地说道:“……你们先别忙走。等下督帅要过来,等他来了,你们把这些事和他再说一遍一一还有你们带回来的这些书证,也一并让他过目……” “要和我说什么?”商成在门外笑道。 这冷不丁的一句话把屋里几个人都惊得一楞,齐刷刷把目光瞥向他。他一笑进屋,半是认真半是揶揄地说道:“还有书证?什么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了?”随眼一打量,文沐同着两个穿浅青色军官常服的汉子恭恭敬敬地坐在下首,上首位张绍头扎布巾面色蜡黄,搭着一张薄被斜倚在一张竹榻上。他抢上两步,把扶住挣扎着要坐起来和他见礼的张绍,说:“好好躺着养病。身体要紧!一一又不是什么外人,用得着那么多虚礼?”说着朝文沐他们点个头,随手拽过榻边一把鼓凳坐下来,拿了榻脚的蒲扇一边轻轻摇晃着替张绍驱赶蚊虫,一边说,“我晌午才听说你病了。就说下了衙早点过来看你,谁知道事情脚撵脚地没个停息的时候……看,都这时辰了还来打搅你休息。” 张绍的精神不怎么好,半依半靠在榻上吃力地扯了下嘴角,算是勉强笑了一下。他大概想说点什么,咧了咧嘴,嗓子里却只吐出低沉的呃哦声。 商成看张绍脸上油汗淋漓,两腮上泛着反常的红晕,还以为他是中暑之后一直低烧未退,连忙把扇子换到另一手里,伸胳膊拿手背在他额头上试了试体温,又触了下自己的额头,觉得温度还算正常,这才略微放心。他提起桌案上的茶壶看了一眼,就说:“中暑了不能喝茶汤一一这里面有葱丝姜末,都是发物。”招手叫来门外的一个亲兵,吩咐说,“去灶房里说一声,熬点苦茶水来一一什么都别放,只要把团茶碾碎了就好。要有薄荷的话就放一点,没薄荷用甘草也行。还有,把门窗都打开通下风。再去打一盆凉水放在榻边。”张绍的亲兵有点为难,嗫嚅着解释:“是大夫说不要别敞着门户,怕风吹着了病得更厉害……” 商成扬起巴掌作势要打,嘴里骂道:“狗脑子!外面起风了?这屋子里闷得人心慌,就不能透个气?看把大家热得一头汗!等真有风了你就不能来把窗户门都关上?一一快滚去做事!” 看着亲兵手忙脚乱地把门窗都敞开,又放下挡飞虫的细眼纱,商成这才回过头,看文沐他们毕恭毕敬地还端立着,便把扇子一指,说道:“都坐吧。” 文沐和他熟识,知道他的脾气,一笑不言声地坐了。另外两个军官倒是都认识眼前这位提督大人,也听说他的一些逸闻,可绝没有想到会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更没有想到督帅会如此家家常常的随和,急忙间都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文沐拉扯他们的袖子让他们坐下,两个人都兀自在座椅里愣怔。 商成见两个军官都是生面孔,就问道:“你们俩都是和文校尉一起在卫府里做事的?” 两个军官听他问话,蹭蹬一声就从座椅里跳起来,跨前一步挺身虎吼道:“禀督帅大人,是!” “好好好,”商成赶忙摆手,“小点声!这是张将军家内院,不是军旅帅帐,说话不用那样大声,小心吓着家眷。” 张绍吐着气说道:“他们俩是骠骑军里留下来的人,高个子的是乐槐,另外一个是吴鼎,眼下都跟着文校尉办事。”停了停,又说道,“吴鼎是我的妻弟……” 他如此介绍吴鼎,商成听了倒没觉得什么,文沐和乐槐却都忍不住瞄了吴鼎一眼。他们和吴鼎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也听说吴鼎在卫署里有个拐弯抹角的亲戚,因为吴鼎向来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所以一直以来他们都以为那是捕风捉影的谣传。就是真有,那亲戚也多半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一一哪想到吴鼎的亲戚竟然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他也是从骠骑军里自愿留下来的人。”张绍说。 商成把吴鼎和乐槐都上下仔细打量了几眼,对他们说:“燕山是个好地方,边疆重镇,北边就是咱们的生死仇人,想报仇,想挣一份扎扎实实回去能向人夸耀的大好功业,机会有的是。” “是!” 鼓励了两个人几句,商成让他们都坐下,便转头问文沐:“你这一趟去燕东,事情办得怎么样?”文沐去燕东调查齐秃子漏网一案,事前张绍就和他汇报过,所以他才有此一问。五月份李慎在北郑剿匪时,明明知道匪首齐秃子漏网却依旧虚报战功,结果事情被人捅到了卫府,最后被商成恩威并施地强压下去。六月份李慎在燕东地区调集一万多兵马分五路围剿盘踞在条山县境内的郝老道匪帮,一举荡平黄花寨,歼灭生俘土匪两千余人,“燕山匪患由此禁绝”。他在给商成的私信里写得清楚明白,“匪首齐秃授首,验明正身无误”,还用木匣子装了颗人头给商成送过来。结果呢?朝廷前脚才表彰过燕山军民“其心可嘉其行可勉”,后脚就把商成骂得狗血淋头一一有人偷偷向三省六部检举,燕山头号惯匪齐秃子不单没在北郑被剿灭,在黄花寨一役里还是漏网了。三省的谕令矛头直指商成,“燕山假督惟止失察之责耶?”并责令商成,“穷究彻查以正视听。” 依着商成的心思,他就没打算要去查。李慎的德行他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有人揭发,那就肯定是真有其事。可查出来又能怎么样?撤了李慎的职?笑话!撤了李慎,谁去顶那个缺?别说他不答应,就是兵部也不会同意一一燕东是这几年和突竭茨人军事冲突最密集的地方,没一个李慎这样有经验有资历有威望的大将老将坐镇,谁能放这个心?再说,齐秃子一个被剪了羽翼的土匪头子,连丧家之犬都不如的东西,敢露面,地方上随便一个胥吏就能处置了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何况三省的谕令口气虽然严厉,但是他觉得这不过是朝廷在做一种姿态而已,又不是真想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一一看,你们检举了,我们不但训斥了燕山提督,还责令他彻底清查此事,这下你们没话可说了吧…… 可他不想查,不等于别人不想对付李慎,卫牧府、卫府还有巡察司,卫署三大衙门异口同声“查!”。陆寄、狄栩、张绍,三个衙门的首脑轮番出动反复劝说,到最后他实在是没办法,只好把这事交代给张绍。他本来还以为自己既然把事情拖延了这么久的时间,李慎就是再蠢,也总该把屁股擦干净了吧,谁知道文沐一去四十多天,居然还就真就查出问题来了…… “……齐秃子确实是逃掉了。当时有人向李慎将军禀告过此事,结果挨了顿训斥。我们找到了这个校尉,这是他的书证,还有他的花押。另外,有人揭发,李将军的一个亲兵吃醉酒时说,他亲手装了颗人头,说是要送来燕州……”文沐拿着一叠文书侃侃而谈,“不仅如此,我们还查到,平了黄花寨以后,当时检视土匪的仓房里有一百多两金子和七百多两平库银,可右军报上来的战利品里并没有这两项记录。我们也找过最早查封土匪仓库的兵士,他们说,后来是李将军指派的兵在监管那里。另外,最早攻进黄花寨的也不是右军丁旅,而是中军丁旅一一现在的右军辛旅,破寨的是辛旅第三营……” 辛旅就是才拨进右军序列不久的钱老三部。 商成巴咂了一下嘴,没有说什么。这事他早就从钱老三那封字比核桃还大的信里知道了。钱老三当了旅帅,不忍心看着自己的老兄弟金喜还在西马直当个哨长,于是就拿破寨的头功替金喜换了个北郑边军指挥副使的差使…… 他从文沐手里接过文书翻了翻,然后把它们还给文沐,说:“辛苦你们了。这样,你们把这些文书整理好,理个名目清单,再写份详细的公文,回头交给我。”至于交给他之后又会如何处理,他并没有说。 文沐和张绍都听懂了商成这句话背后的涵义。事实上这也是一种表态一一文书交给他之后,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文沐还想劝说几句话,张绍已经说道:“那就这样吧。昭远,你们先回去休息,我和督帅大人还有事要谈。” 文沐他们走了。屋子里就剩下张绍和商成两个人。张绍斜靠在竹榻上,商成站在门边,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看着商成挺拔的背影,张绍很有点感慨。和这个年青的上司接触的时间长了,不知不觉中他也受到了不少的影响,而且在处理很多事情的时候,商成的做法都给他很多启发。他现在开始学着从大局着眼看待一些事物了。比如李慎冒领战功,他就觉得商成的做法未必是对的,可它却是眼下唯一能采纳的一一燕东必须有李慎这样的将军镇守,才能确保安全;假如把撤掉李慎,那么不论是谁来接手,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彻底地掌握住当地的驻军,才能控制住燕东的局面。而燕山最缺乏的东西恰恰就是时间…… 商成要和他谈的也正是这个问题。 一一进攻草原,拖延突竭茨人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