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卯时开始就下着细雨,微微有些寒凉。 御书房是皇帝政务之所必须干净整洁,入内之人都需要净靴,皇帝也不例外。 就在净靴的这么会空当,楚奕央举目望着这天阴绵雨,再一看湿漉漉一片的广场,突然想到了三色园里的梨花。钦天监报明晨再有一场小雨后,这个月的下旬便不会再有雨了,今年没能抽空去看看“梨花带雨”之景着实有些小遗憾呢。 一个小太监从外头来,旁边有人帮他收了伞,他看陛下还在净靴便犹豫了一下,哪料陛下抬眼看了自己一下,他便赶紧将手中的信劄双手呈奉,低眉垂目往前上了三步,“陛下,这是金宁县主递的劄子。” 容娉婷?先是一股恶心感袭上胃脏,楚奕央又眉头一皱,她这么早递劄子? 汪正上前去,接过了信劄,转呈给陛下。 劄面上只有落款:金宁县主字 楚奕央翻看背面,发现竟是用容氏家主之印封的火漆,眉头不禁又拧深一分。 “恭迎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众参政的山呼恭迎之声中,楚奕央打开了信劄。 只见寥寥数句,语气倒透着刚硬的命令。 楚奕央差点没一口气呛着—— 容娉婷竟然要皇帝将弥澄溪赐婚给楚曦以! 为什么都要她?楚奕央眉头一拧,目光横向弥澄溪。 弥澄溪心有所感,立时屏息凝神。幸好很快有大臣来勤政阁觐见了。 * 弥澄溪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陛下了,一整天陛下都没给她好脸色看过。她发誓绝对不是因为政事和奏疏,因为一股很强烈的嫌弃的感觉扑面而来,让她憋着大气身体僵直。 陛下说过在只有他们两人在永宁殿的时候弥澄溪可以不戴乌纱,可弥澄溪实在是觉得头皮发麻得厉害,乌纱好歹能挡一点。 楚奕央昨夜就听到线报,他原本只是让人注意一下容娉婷是否与京中官员有往来,不想却连着萝卜带出泥,得知了弥澄溪与云氏兄妹、苏倾之一起到盛乐坊观琴赛。他确实有那么一点生气,让琴赛的魁首到赏春宴上献艺,是他准备给云润宁的惊喜,没想到弥澄溪居然带着云润宁直接去看比赛了。还有苏倾之和云庭静!即使云玉衍提了要他给弥澄溪和云庭静赐婚,可他是想过要给弥澄溪和苏倾之指婚的呀……这弥澄溪倒好,两个人全给惹了!昨日云泽希说不要将弥澄溪赐婚给苏倾之,他就有些不高兴了,今天竟然连容娉婷也来请把弥澄溪赐婚给楚曦以! 弥澄溪啊弥澄溪,你到底都干了什么好事? “你昨天——” 弥澄溪思前想后,觉着应该就是自己去盛乐坊杠容娉婷的事情被陛下知道了,陛下才说了三个字,她就弹了起来离座跪倒,“臣昨天去盛乐坊看琴赛了,还遇上了金宁县主。”还是自己招了吧,一整天提心吊胆她早就受够了。 认得倒挺快。楚奕央睨了她一眼,“哦。精彩吗?” 什么精彩吗?是指琴赛吗?弥澄溪伸手扶了扶乌纱帽,道:“精彩极了!魁首是曾经教过臣的琴艺的先生。他一曲《淙淙弥音》惊艳震撼!” “你学过琴艺?”楚奕央有点兴趣了。 弥澄溪嘴角一抽,不敢大言,“学过两个月,但是琴技实在是对不起先生,惭愧得很。” 楚奕央憋了憋笑,“以你的资质,肯定是自己不好好学。调皮捣蛋的,没把你的老师胡子气白了吧?” 弥澄溪一听居然得了陛下变相的夸赞,得意一笑,说:“没,臣的老师只比臣大三岁而已,还没有胡子。”见陛下一脸意外,她又道:“他是青州有名的琴艺神童,四岁学琴,十岁就开始当别人的老师了。” 看弥澄溪那样子,听她说话还真的让人生气不起来。楚奕央皱了皱鼻子,有些嫌弃道:“那你可真别到处说自己是人家的学生。” 弥澄溪抿了抿嘴,“哦。” 又埋头看了一会儿奏疏,楚奕央道:“听闻泽州首富曾求娶你做他儿媳。” 弥澄溪一听,头发都快炸了,小声嘀咕着:“陛下还听这种小道呀。” “你是怎么拒绝的?” 弥澄溪更加窘迫了,“臣那时年少无知口无遮拦说话大不得体……”说话间,额头已是细汗密密。 楚奕央又用一种不经意的口气,道:“上回你说可能不会有喜欢自己的人,是为什么?” 弥澄溪没想到陛下竟然还记得这个,紧张了到口干舌燥,小心道:“这……这乃是臣隐私。恕臣不能知予陛下。” 这是女儿家的私事,又关乎婚姻、喜好,确实不能强迫,有失君子风度。 可对楚奕央来说此事有关政事安排,他不得不“小人”。楚奕央没再继续问,只是叫来了贴身女官长宛素,耳语交代了一番。 拖着时间到了酉正,楚奕央又留了弥澄溪陪着晚膳。 弥澄溪本来都暗暗祈求不要再让自己陪陛下用膳了,奈何今天担惊受怕了一整天,肚子饿得不行。 漱了口又擦了手,正待来人为自己布菜,宛素却将一道肉菜放到了弥澄溪面前,正疑惑之时却听陛下道:“弥爱卿近来精神不大好,吃点肉补补。” 这道肉做得那叫一个喷香四溢啊!光闻味道就让人垂涎三尺了。弥澄溪那叫一个开心啊!自从第一天在勤政阁吐了,陛下不仅没有苛责她还让她在馨兰斋沐浴换了衣服,没让她在御书房众人面前丢脸,她就觉得陛下特别温柔体贴细心周到,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敢在陛下面前不加拘谨,“陛下怎知我喜欢吃肉?这是什么肉?” 楚奕央嗤笑一声,“御史台可有传你是只小老虎,老虎有什么肉不吃吗?” 嘁!说不过人家就说人家是老虎。哼!那些个倔牛犟驴!弥澄溪提了筷子正要开动,又道:“有啊,我不吃兔子肉的。” 楚奕央心头一颤。而一旁的宛素轻巧地看了陛下一眼。 “为什么?” “小的时候我住在姨娘家,邻居婆婆送了只小兔子给我养着玩。那小兔子可爱极了,软软糯糯的——”宫人可喜欢听弥澄溪说话了,像听故事一样,一个个都看向她,“我走到哪里它就一蹦一跳地跟到哪里,看书写字的时候它就在我身边窝成一团,可乖巧了。”弥澄溪讲的时候两眼都闪着喜悦的光,可忽然转眼黯淡,“可有一天它被一只狐狸咬死了。” 好悲伤。侍膳的众宫人都忍不住泪眼朦胧。 “所以我从来都没有吃过兔子肉,也不会去吃。”说到了伤心之处,弥澄溪赶紧夹了一口肉往嘴里塞,不然她怕自己真的会哭出来。那只兔子是她幼年时唯一的玩伴了,哪怕那么多年过去了,只要一想起来她都鼻子酸酸的。 欸……楚奕央想阻止弥澄溪,可却来不及了。 最后一次。楚奕央暗暗对自己说,就最后一次,朕再也不会骗你吃兔子肉了。 弥澄溪发觉自己说的事情让陛下也有些悲伤,他未再发一语,只是静静慢慢地用膳。弥澄溪趁着机会赶紧多吃几块肉,她可不想像上次那样饿着肚子回家又让李叔做饭,结果吃太得晚,又耗到好晚才睡得着。嗯……还有,这肉真香。不知道是什么肉,不然叫李叔以后也做来吃,但恐怕只有宫里才有,说不定是哪里进贡来的稀有野味,那自己不是赚大了吗?赶紧多吃几块! 楚奕央看着弥澄溪“埋头苦干”,忍不住翘唇笑了一下。“万金小姐”果然不是一般的大家闺秀,谈吐举止不是刻板的端庄,倒像是活泼顽皮不拘一格的孩童。 不知是弥澄溪化悲伤为食粮,还是那兔子肉实在是好吃,一盘菜吃得差不多。 楚奕央自听施婉涵说还有醉兔肉这一回事,一直将信将疑——今天他可是彻底相信了。 宫人们将晚膳桌都撤了,弥澄溪却似吃完饭困到不行的孩童一样,坐在那里摇摇晃晃。 宫人端来了漱盏,她勉强打起精神呷了一口水,咘噜噜漱口,最后却给吞了下去。 “欸……”伺候她的宫人一脸惊诧,却被陛下挥退。 宛素又端来了一盆水要她净手。“弥大人。弥大人。”轻轻唤了两声。 弥澄溪抬头,眯着眼睛看,突然又惊又喜,直起身子抱住了宛素,“姨娘!”—— 哐啷!水盆跌落,洒了弥澄溪一身—— “啊!”宛素登时心慌,赶紧抬手帮弥澄溪掸扫,又慌着向陛下请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不怪你。赶紧把这里清理干净。”楚奕央两步上前扶住了弥澄溪,把她提了起来,谁料想,突如其来一声—— “爹!” 嗯? 楚奕央和宛素都怔住了。 只见弥澄溪双手拱揖,神志不清口气倒认真无比:“爹,您回来啦。” 天雷滚滚啊! 楚奕央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宛素装作没听见,利落地将地板清理擦干,又躬身退了出去。又让侍奉殿内的宫人都退出去,殿门也带上关好了。 弥澄溪拱手好一会儿了,见她“爹”还不承她的礼,嘟起嘴撒娇道:“爹,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楚奕央脸色一沉。空挥了两下,是命令暗处的御前影卫也退下。 再看了看弥澄溪……真是!居然管自己叫“爹”!哪生得了这么大一个女儿!楚奕央一边忿忿,一边又脸红心跳。弥澄溪那第一声“爹”就让他莫名心脏狂跳。第二声第三声后,自己的心不明缘由地,竟有些欢喜。 他的两个孩子从来没用“爹”这个字叫过他。他们会说话的时候自己已经继位为帝,所以他们都叫自己“父皇”。 “爹,您怎么不说话?” 又是一声“爹”。楚奕央的心像被一箭射中,又痒又痛,是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快感。他的双手颤抖不已,从脚趾到头皮无不酥/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