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领旨……”姜田从地上爬起来之后,一点都没有失落的样子,反倒是乐呵呵的掸了掸膝盖上的土,然后才接过圣旨。最后还亲自将传旨的太监礼送出门,红包当然也没少给。 门外一种看热闹的闲人面面相觑,不是说他姜田直言上书得罪了皇帝,不久就要丢官罢职下天牢了吗?怎么看上去不像是倒霉的样子啊! 其实也有人注意到情况不正常,比如传旨的太监并不是大家熟悉的喜子,而且看这人的表情也不像是来传喜讯的。 外边怎么猜测着暂且不管,只说姜田回到内宅之后,就见院子里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正中间就是自己的亲爹姜老头,只见老头用仅有的一只手攥着一只小巧的紫砂壶,对着壶嘴嘬了一口。 “既然陛下让你即刻上任,你就别耽搁时间,只是你和大丫的婚期又要推后了……” 站在老人旁边的孟大丫深明大义的说道:“爹,好男儿自当以国事为重。” 这声“爹”叫的老头终于有点笑容了,不过一想到圣旨的内容再看看这一院子的人,只能叹口气转身走了。 姜田知道自己老爹的想法,但是老头并不知道他的想法,于是姜田环顾四周,发现连很少露面的玲珑都在:“圣旨上斥责我耽于享乐,不思国事,后院里是环肥燕瘦群雌粥粥,除必要的丫环仕女之外,都要遣散还乡,这次我上任之后,恐怕一时也难以回京…… 有道是君命难违,好在我还有些家当,这次就赠与大家权当告别了!” 大家互相瞅了瞅,于是目光都集中在了心月的身上,就在她还在纠结着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时候,却听孟大丫在一旁说道:“姐妹们可都想好了,圣旨说的明白,留下的可能一辈子都是婢女了。” 姜田被贬的消息按说并不意外,可人们的八卦热情却一点都没有降低,因为这次的圣旨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一般来说,直斥君非的大臣无非有两种结局,遇上明君,皇帝有可能表扬你两句忠心可嘉最多也就是暗地里生气,如果遇上一个昏君,则有可能打屁股、罢官、掉脑袋,或者是在天牢里住几年到一辈子不等。 姜田这次和别人不一样,您不是说皇上急功近利吗?皇帝反过来说你贪恋美色、不务正业,本来师兄弟之间的互怼也没什么,可有一方是皇帝啊!人家还揪着你的作风问题不放,身为君王除了一个皇后之外就没别的嫔妃了,你小子后院里却有这么多的女人,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啊? 这也还罢了,最多算是生活作风问题。然后你身为国子监的司正不去国子监教学,反倒在家开私塾,这算不算是不务正业? 你把改革的问题说成是我拔苗助长,那好啊,我不会改革那你来!反正你小子在京城也没什么“正事”可干,那就把外交部、国子监、科学院的职位都交出来,去天津卫专门负责改革的事情。 这究竟算不算贬官,在不同人的眼中有着不同的解读,以前那虚职没了也就没了,能主管一方才是实实在在的权利。耐人寻味的是,姜田在宗人府的位置却没有受到影响,可能因为这个职位存在感比较低,也没人注意到这个情况。 更有趣的是姜田即将上任的地方,似乎和他这一品大员的身份并不相符,很有一种发配边疆的感觉,只是这边疆也太近了一点。 “左近不过两三百里路,用不着着那些累赘的东西,”一直很有女主人风范的孟大丫正指挥人打点着行李。 最终决定留下来当仆役的人不多,除了姜田老家的那些人之外,剩下的都可以说是老弱病残。 至于那些姑娘们,除了清幽姐妹这对早已收了房的,玲珑在夕芸的央求下,也以远亲的身份住在府中,再说她还有个宫中女官的身份在身,算不上是府里的下人。心月则因为学业的原因进入了国子监,其余女子则全部和姜府脱离了关系。 虽说是还给了她们自由,也发放了遣散费,但是这些年轻女孩并不能马上离开,这主要是因为就算有钱,她们也无家可归。 “这些女孩本也是苦命之人,能在皇庄之中安顿下来也算是有了容身之地,只是他们之中有些人不免沾了些风尘中的陋习,还要请老太太多多费心了。” 听闻姜田要调职外放,苏老太太亲自跑到姜府送行,也是想打探姜田走后,皇庄的事务由谁接管,却正好启发了姜田,让那些女孩去皇庄落脚。 “既是大人所托,老身定不负期望,只是……”苏老太太有些迟疑的看着姜田。 “老夫人尽管直言!” “贵府上的这些姑娘不比寻常,皇庄内的粗茶淡饭恐不合口味,另外……” 苏老太太还没说完,姜田就笑了出来:“老夫人误会了,这些人并非是以姜府家眷的身份去享福的,其实她们现在都已是自由之身,我安排她们去皇庄,只是怕一时难以习惯自己的新身份,不能适应这院子之外的生活,想给她们留一线喘息之机罢了。 至于住房、饮食等一应事物,都是要自己解决或照价付款的,贵庄之中的女眷能帮衬一二也就好了。而且这些人中,有不少适龄的姑娘,皇庄之中则有不少安置的退伍军人,若是能两相结合也是一桩美事。” 听他这么一说,苏老太太就心中有谱了,其实这个皇庄中因为有不少的光棍,苏家这些女人又曾经是书香门第,自然有不少登徒浪子觊觎。就算是有姜田在其中照应,也挡不住那些想媳妇想疯了的天天围着她们转。若是传出些流言蜚语,就算苏家已然没落,可毕竟丢了死鬼老头的脸面。有了姜府这些女人补充进皇庄,的确是极大的缓解了苏老太太的担忧,所以对这件事自然是无不应允。 姜田希望这些女人能嫁人生子,从此过上正常的生活。可是他也犯了想当然的错误,这些人岂止是沦落风尘这么简单,很多人干脆就是祖传的贱籍,有些观念和习惯早已是根深蒂固。所以这个皇庄后来很长时间内总有些桃色新闻传出来,不只苏老太太和姜田始料不及,也给顺天府找了很长时间的麻烦,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总之在外边的聪明人眼中,这似乎是一个很重要的信号,那就是改革终于开始的时候,皇帝却突然不再重用自己这个师弟,转而是将其外放到临近的小城瞎折腾,表面看上去似乎是兄弟俩出了嫌隙,其实不过是让姜田掌握一地的实权,并且试验自己的执政理念罢了。 所以这说明张皇帝自己也对改革的未来方向有了疑虑,似乎天下间的大地主们又看见了一线希望,万一这比较温和的姜大人改革成功了,那至少自己还能多留一份财产不是?所以满朝文武以及那些背后的势利们并没有对姜田落井下石,反而观望了起来。 他们收手虽然很快,但这次舆论战中还是有不少暗桩暴露了出来,在一套不输于前明锦衣卫的内卫系统之下,张韬的打击效率与精准程度自然不是崇祯所能比拟的,于是短暂的喧嚣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只有他姜田在拜别了姜虎之后,轻车简从的从北京出发,直奔天津而去,至于孟大丫她们,则会晚一些再动身,毕竟北京这么大的宅院,总要安顿一下,而姜虎则不再打算住在京城,也要回乡养老去了。 姜田的马车刚刚驶出北京没多久,就瞧见路边站着一群人,而这些人他不仅都认识,还正在招手让他停车。 跳下马车之后,姜田打量了一下来的这些人:“呵呵,我名下虽有几十个学生,但如今一个个都在观望风向,竟然还能有这么多人为我来送行?” 只见张环带头先施一礼:“先生莫要自嘲了,此去天津正是您大展宏图之际,学生怎能不前来相贺。” 姜田点点头:“环儿是越来越有风度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好奇宝宝了。也难得以你的身份不怕被我拖累。” 虽然不太明白好奇宝宝是什么,可大家也算是能猜到一二,心想您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赶紧抱住太子的大腿,怎么还调侃上了。 吴远怕太子尴尬赶紧补充说到:“我等虽重归国子监进学,但先生之教诲定当谨记终身,况且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圣上又是礼贤下士的明君,先生想必定能一展所长,不日必将重归京城。” 姜田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如今北伐尚未成功,稳定压倒一切,恐怕今后一两百年中,十之七八的日子都在打仗,地面打完了海上打,海上打完了可能还会天上打,更有可能陆海空搅和在一块打。投笔从戎封狼居胥才是主流,尚武之风会再次兴盛,国家需要的不仅是能打赢仗,还需要能赚到钱支持打仗的人才,我要是能管理好这一方土地,为开疆拓土做点贡献也就罢了。” 刘宝铠一直站在一边没说话,现在他看姜田话里有话的样子,知道是顾忌这里还有其他的一些学生在,所以才没有说破。于是便主动的站了出来:“先生不必忧心,学生老家就在天津,我已修书告知,若有什么差遣,定会尽心竭力。” 这话听上去是场面话,可在场的都是人精,就连一直和这个圈子若即若离的田虚海都来了,谁看不出这是张韬给姜田找了个刷政绩的机会,否则外放到哪里不好,怎么外放到了刘家的地盘上。 “既如此,意坚代我谢过国公美意,不过此去天津既是要改革,恐怕少不了触犯国公的地方,届时我再登门拜谢吧。” 众人心里无不吃惊,听这意思感情您还真是去大刀阔斧的改革,而且看样子还是从刘家先下手!这信息量稍微有些大了吧? 宋懿一看刘宝铠也有些愣神,眼看着就要冷场,于是赶紧转换话题:“陛下虽然命您整顿地方,可唯独这海军研究院的院长之职留任,您此去日理万机可还有教学的闲暇?” “时间嘛……挤一挤总还是有的。”姜田看了看众人的表情:“可惜我暂且只能教给你们半桶水,这点科学知识打赢北伐是没问题的,但是要打赢中华千百年来的痼疾却没什么希望,你们若是争气,今后能给我找一张可以安静教学的书桌,才算是不枉我来这世上走一遭。” 姜田这话信息量比刚才还大,但是能听懂的人却没多少,除了宋懿等少数科学爱好者之外,没人能体会这话中的含义。天下之大一张书桌却何其难安,尤其还是您姜先生的书桌! 眼看着姜田的马车已经走远,张环却还站在路边没有动,他不动,自然别人也不敢动,只有吴远上前劝慰:“殿下若是有感于先生的大才不得施展,不如现在就早做准备,也好扫尘以待先生回京。” 其实正如吴远所说,姜田是那种了解政治却不想卷进去的技术型官员,可现实总是让他去处理和技术没关系的东西。若真是可惜了他那一身的绝学,不如为其准备好一个不会被干扰的科研环境。 吴远还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从这次姜田外放开始,摆明了张韬已经完全不信任旧式官僚,不是姜田能力超群,而是除了他之外张韬就无人可以信任,所以相较之下宁可让他去搞改革。而未来的官员必然是要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并且不再带有过多的儒家印记,那么这些姜田的门生就是未来的官员后补,也是太子的嫡系人马。 更何况他们这些学了点科学的都明白,要想培养出真正的科学人才,真的是需要从娃娃抓起,他们这些人别看现在一个个似乎博学多才,但在科学领域,只能算是半桶水的不合格产品。那么哪怕是为了推动科学进步,他们这些了解科学为何物的“半桶水”也要承担起自己的政治职责。 “为何大家都觉得我是被逼无奈,才离开京城的呢?”坐在马车上的姜田皱着眉头的想着这个问题。 同乘一辆车的赵直还以为这是在问他,然后很奇怪的眨眨眼反问了一句:“先生不是被贬官了吗?” 扭头看看自己这个小跟班,姜田苦笑了一下:“还是这个官本位的思想在作祟,我的品级又没有降低,只是交卸了一些闲职便是贬官?也对,恐怕这一去还真不知道几时才能回京了……” 等姜田风尘仆仆的赶到天津城下,却发现这边也有人在等他。从马车上下来以后,姜田连忙拱手向迎接他的人施礼。“我本不欲打搅诸位,没想到你们还是来了。” 众人还礼之后,领头的未穿官服的人说道:“大人不喜铺张,我等便没有大张旗鼓,可这该有的礼数还是要讲的,若不是刘小公爷派人快马报信,就与大人失之交臂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本地的最高军事长官卫刚。 这次他可没有当初第一次见姜田时那么恭谨,而是很随意却又不是礼貌的一种态度,因为别看姜田还顶着从一品的品级,可是按照文武分治的规矩,他这个警备区司令和姜田这个天津地方长官可没有上下级的隶属关系。 如果不是因为东宫教习的身份,姜田又和军队系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本不用出城相迎的。 姜田现在也不是官场小白了,自然知道人家这是卖自己一个面子,所以下车之后连忙见礼,并没有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虽然他从地位上来说的确比卫刚要高。 再看其他的迎接队伍,除了刘家派了一个没有公职的族内子弟之外,这城里的大小官吏来的可算是不少,不过有功名的官员和那些转正没多久的小吏之间,还是界限分明的分开站立,另外还有一拨人也是单独站在一起,这就是海军研究院的那些技术人员。 三个泾渭分明的队伍,也是姜田手下三个主要的管理力量,用的好自然是吏治清明、歌舞升平,用的不好,他姜田也就别想再主政一方了,关键是这三方能不能凑在一起发挥作用。 和别人的想法不太一样,有这么一瞬间姜田想着自己如果干砸了,从此远离政治,只用安心的搞好科研也是挺好的,可是转念又一想,这样自己是轻松了,改革却不知道会走到什么样的道路上去。 假如张韬是法国的拿破仑,开创了一个全新的帝国并立下了赫赫威名,谁能保证他的继承者不是拿三那种草包?一边是自己的幸福生活,另一边却是国家和民族的未来,两相取舍之后也只能长叹一声罢了。 他不认为自己一定能力挽狂澜,但是他也无法置身事外,这可能是中国人所独有的穿越情怀,那种刻入骨髓的屈辱与不甘,无时无刻不再推动着穿越者们想方设法的要去改变。没有人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因为不同于其他国家和民族,我们作为亚洲乃至世界第一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以至于如果我们出现了衰退或沉沦,才会被人当成是不应发生的事情。也正是因为如此,中国人心中那个天朝上国的情怀已经变成了基因中无法改变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