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傅默不作声,下巴的胡子一翘一翘的,充分展示着他心中的无比愤慨。 对于他这种秉承圣贤道理的人,最恨的就是离经叛道之徒;其次就是不忠不义,言而无信之辈。 辽人放了大家鸽子,让他们费尽千辛万苦,精心准备的铲除奸佞、扶正朝纲的计划,半途而废,能不让他这位老夫子气愤吗? 张邦昌左右看了看,发现旁人以郑居中、王甫为首,在那边围着冯锦奴吹捧,根本没人注意这边的他们。 于是低声道:“孙公、王公,不是辽人不肯出力,而是出了变故。耶律余睹、萧仲恭、左企弓、虞仲文等人,联名给天祚帝上了一封谏书,结果惹得辽主龙颜大怒,赐死的赐死,贬窜的贬窜。实在无能为力了,只能爽约了。” “谏书?”孙傅追问道,“什么谏书?” 张邦昌把那封由梁师成转交给萧奉先,由李俨、李处温叔侄精心模彷笔迹,再由八刺里找机会直接呈送辽主御前,耶律余睹等人联袂署名的谏书,背诵了一遍。 孙傅和王时雍听完后,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只觉得一股浩然正气,如白虹贯日,直冲脑门。 “辽国还有这等忠贞贤良之士!只有明天理、秉忠义的铁骨铮臣,才写得出如此浩然正气的谏书来!” 孙傅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感叹道。 王时雍用手搽拭着眼角的泪水,由衷地说道:“经义北传,终于熏陶出一批风骨儒生,吾道不孤啊!” 想到自己是与辽国的忠贞贤良之士在合作,做的必定是弘扬儒道的正义之事,两人心里原本对借辽兵南下的那点点愧疚,荡然无存。 一直在旁边不做声的吴敏发现,孙傅和王时雍突然腰更直了,底气更足了。 张邦昌有些不耐烦,面带恼怒地说道:“上谏书——算是好事,可也挑个好时机吧。挑在这个时候上谏,惹恼了辽主。爽了我们的约是小事,此等大事,已然发动,却半途而废,就怕风声泄露出去,引来奸臣的爪牙。” 王时雍脸色一阴,目光有些闪烁。 孙傅脖子一梗,不在意地说道:“我等心中自有正气在,何惧妖魔邪魅?” 王时雍、张邦昌、吴敏看了他一眼,不约而同地转移话题。 “郑达夫、王将明,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听曲打赏,真是胸怀豁达啊。”王时雍捋着胡须说道。 张邦昌有些羡慕地看着众人簇拥吹捧的郑居中和王甫,酸滴滴地说道:“他两人,投了明主。吴王殿下虚怀若谷、礼贤下士,对幕僚贤达是推食解衣,极为敬重。真不愧是一代贤王啊。” 《独步成仙》 是啊,我怎么就只能在门下奔走,进不到内部核心。进不到内部核心,就没法赚吴王的钱,真是急死个人了! 敦舆山谋逆桉之后,河北大整肃,张邦昌的族人被牵连到。他前途暗然,便横下心来,变卖家产到开封城“游学”,其实在寻找门路。 经人介绍,与王甫结识,算是成为吴王一党。 只是他才二十多岁,名声不显,没有任何本钱,自然只能成为外围分子,没有机会如郑居中、王甫一样上下其手、中饱私囊。能参与这等大事,已经算他机灵会钻营。 孙傅捋着胡须说道:“现在看来,哲庙先帝是病重迷湖了,怎么能把皇位传给...宝鼎应该传给吴王殿下。要是他成为官家,必定是众正盈朝,秉理持正!” 王时雍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孙公,而今奸佞当权,耳目遍布,谨慎些,谨慎些!” 孙傅也知道厉害,不再说这些,转言其它。 “西夏之国,与我朝议和,多么难得的机会,当以诚相待、以仁相容,再以圣贤道理潜移默化,自然会弃暴从善。两国自此和睦共处,宛如宋辽两国,再续百年佳话。” 在孙傅心里,西夏以何立国,为什么动不动就要抢掠西北,上次议和是出于真诚还是因为被打痛了?统统不管,也不会去想。 在他看来,天地间所有的道理跳不出四书五经。西夏人暴虐无行,是因为宋人对他们教化得不够。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这世上哪有捂不热的石头?只是我们宋人还不够赤诚而已! 王时雍、张邦昌、吴敏没有做声,静静地听着。 议论与夏国的关系,并不犯忌讳,可以畅所欲言,所以三人没有阻止他。 孙傅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偏偏官家听信谗言,非要以暴制暴!一时穷兵黩武,只为青史留名。倾全国之力而逞一己之欲,西北百姓何辜,中原百姓何辜?而今田地荒废,农耕不兴,明年必定有大乱,此乃人祸!” 王时雍在一旁附和了几句:“是啊,官家编练新军,众奸佞献媚吹嘘,捧为天下雄军。结果举兵五十万对付西夏偏隅小国,半年有余却进展缓慢。正如孙公所言,耗诸路民力,为求一个虚名,与汉武何异?” 张邦昌在一旁添油加醋。 “就算攻灭了西夏又如何?国困民穷,留下天大的窟窿怎么填补?肯定是任用桑弘羊、江充之类的奸臣酷吏,搜敛民财、敲骨吸髓。天下百姓,何其不幸啊!” 孙傅眼睛一亮,赞许地说道:“子能此言颇有见地,真是一针见血。而今局面,与汉武时的穷极兵戈、骄横暴虐,疲秏中土、事彼边兵何其相似。吾等当以先贤为榜样,殚精竭虑,与奸佞作斗争,誓死匡扶正道,再复朝纲。” 吴敏见到机会来了,马上接言道:“孙公说的极是。现在辽兵等外援不至,担心许多志同道合之士会气馁。” “不会!”孙傅非常坚定地答道,“陈当时(陈次升)、陈莹中(陈瓘)、任德翁(任伯雨)等人,都是有德的正人君子,他们心怀忠贞,怎么可能会气馁?” 吴敏又惊又喜,“当时公、莹中公和德翁公都是天下闻名的忠臣,他们居然也站在我们这边,真是得道的多助啊!” 孙傅捋着胡须,洋洋自喜道:“某与三位交往甚好。陈当时极力反对擅动兵戈,提出‘体道、稽古、修身、仁民、崇俭、节用’六策,被官家束之高阁,更被章惇奸相嗤之以鼻。如何不羞恼!” “陈莹中和任德翁本来就一直极力反对奸相章匹夫,哲庙先帝时就屡上弹劾,历数他的斑斑劣迹。只是可恨,先帝信了他的谗言,不听忠谏,酿成今日之祸...而今官家对奸相更是宠信有加,居然为其废黜谏台,塞堵言路。古往今来,昏君奸臣,莫不过如此!” 听了孙傅无比愤慨的话,王时雍、张邦昌脸色阴晴不定。 吴敏却抚掌赞许,顺着他的话说了几句康慨激昂的话,把孙傅心中的烦郁一股脑儿全勾出来了,滔滔不绝地说起与诸位有志之士,如何策划匡扶正道、恢复朝纲的计划。 说到后来,连忠实旁听者吴敏都忍不住劝阻道:“孙公,这里人多嘴杂,还是谨慎些为妙。” 孙傅那张脸,被满腔激愤激得满脸通红,但理智告诉他,有些事确实要谨慎些。 最后只能忿忿说道:“天下之大,那里还有吾等正道人士阐理弘义、畅述忠言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