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住处,高欢就看到年近五十的连襟段荣,正等着自己回来。他一个人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观察星象,时不时的微微点头。 段荣跟高欢是老相识了,他娶了娄昭君的亲姐姐娄信相,跟高欢是几乎一个鼻孔出气的亲信。 说起此人恐怕很多人不熟,不过他有个很牛逼的儿子叫段韶,历史上一直从高欢跟到高玮,地道的n朝元老,擎天之柱。 “新来的那个叫刘益守的,我观他面相,不似甘居人下之辈。 听他杀侯景之言,机巧颇多,可谓是步步连环,此人着实了得。”刚才尔朱荣召集众将,段荣亦是在场,亲眼看到刘益守轻飘飘的玩死侯景。 段荣长叹一声,他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看到刘益守这样风华正茂的人才,感受自然是那句“时不我与的哀愁”,心还有余,力气却不足了。 “刚才刘益守话语中不少陷阱,多亏你没有贸然替侯景求情,要不然人救不下来,自己还得搭进去。”段荣有些后怕的说道。 刘益守话语中里里外外的暗示,侯景心中的那个“主公”,就是他高欢!如果这时候高欢跑去救侯景,替他求情,那正好坐实了刘益守话语中的陷阱。 尔朱荣以后一定会让他高欢好看! “这次不少怀朔的兄弟都会怨我见死不救,只是……真救不得。侯景之死,亦非我所愿。” 高欢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凝神看着段荣问道:“侯景也是一军之主,尔朱大都督岂会听一个外人的话,就将他拿下?这里头有什么关节么?” 其实高欢心里已经有了判断,但是他更想听听段荣的想法。 “侯景想杀人,其实,是兵行险着。你忘了,那两百弓手不是他的,而是贺拔岳的。就算射死了人,也是贺拔岳的人射死的。” 还能这么玩? 高欢一时间有点不明白侯景的脑回路。 “侯景这个人,就是有小聪明而没有大智慧。他就是想把水搅浑,把你跟贺拔岳都拖下水。到时候刘益守死了也就死了,死人还能碍着活人的事情么? 他最多被打板子。但是他知道,你一定不会让他死。” 段荣的说法其实很明白,侯景被自己的小聪明给玩死了,聪明反被聪明误。 侯景让贺拔岳的人把刘益守射死,然后事后肯定是隐瞒不报,而不是像今晚这样炸裂。一直拖时间,等实在是瞒不住的时候,再把李虎拉出来扯皮打官司。 这年头又没有录音机,双方众口一词,再加上刘益守被射死,谁知道是李虎搞鬼,还是侯景使坏,李虎麾下那两百弓手又没看到怎么回事。 反正人已经死了,到时候尔朱荣只能和稀泥,毕竟,他也不希望贺拔岳坐大,也不会给一个从未谋面的死人报仇。 至于尔朱英娥,那只能算是个意外,侯景也没想过有这一茬,谁能保证自己每次都运气好呢? 说完以后,段荣感慨道:“善水者溺于水,古人诚不我欺啊,平日里侯景就没一句实诚话,如今却死在小聪明上,令人扼腕。” 高欢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唉,你们走了之后,他还向尔朱大都督献策,十分刁钻歹毒,真叫个一言难尽呐。” “怎么说?”段荣好奇问道。 高欢颇有些失落的摇了摇头,然后将众将走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跟段荣说了。沉吟片刻,段荣这才说道:“此人颇有以退为进之心,我不怀疑他的才能,不过暂时不足为虑。他似乎另有打算。” 段荣这话,让高欢大感惊奇。这个说法,他倒是头一次听说。 “此话怎讲?” “六镇皆为虎狼之辈,他初入大营,不想受人摆布,必定要立威。侯景只是不巧撞上去罢了,就算没有侯景,他也会想别的办法立威。 刘益守将怀朔镇出来的人,往死里得罪,其实也就是取悦了武川那帮人。而实际上,他也没打算跟贺拔岳深交。要深交的话,他就不是这个态度了。 不过我觉得好奇的是,此人似乎……也没打算在尔朱大都督麾下长待。毕竟稽查这种事情容易得罪人,绝非长久之道。 至于分战利品这活,其实最不好下手私藏,很多人都盯着呢。他拿了一匹布,都会被其他人看在眼里。 这么说来,此人也似乎也没想从中捞一笔。 不求跟我们这些人的交情,不求财,那你说他求什么?难道给大都督当一辈子鹰犬?似乎也不像,有些琢磨不透。” 段荣若有所思道。 六镇粗鄙之辈甚多,但也不可否认,里面是有一些真正人才,并且是学识修养皆有的厉害人物!他们委身于尔朱荣,却未必看得起尔朱荣。 当然,尔朱荣平时也只是调动他们,而无法将他们打散后重新整编。到底还是尔朱家契胡部起家,根基浅了,不入某些人法眼,有时候反倒不如刘益守这种毫无背景的人。 因为毫无背景的人才,就是极好的女婿人选。但尔朱荣这样的人,谁敢招他做女婿? “刘益守这个人,好像猜到了我们马上要做什么。” 高欢有些懊恼的摸摸头继续说道:“我原本打算跟大都督说,纵兵劫掠洛阳,大家手里都拿满了,自然就军心整齐,可以如臂指使了。 只是刘益守现在已经把路子堵死,此事颇不好办。” “起码,比贺拔岳插手这事要强,不是么?” 段荣笑着说道,高欢露出苦笑,也只能默默点头。 唉,他还想这次在洛阳好好搜罗下各大世家的美女呢,都快淡出鸟来了!刘益守这么横插一杠子,高欢的某些不可告人小心思,也很难如愿了。 …… 尔朱荣给刘益守和于谨二人安排了一间独立的院落,至于尔朱英娥,自然是跟着她爹回去叙旧了。 被人引到院落后,一直有话要问的于谨,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目光灼灼的看着刘益守。 “于大哥,在下不好男风的。” 刘益守无奈的对着于谨摊了摊手。 “去你的,我才不好男风!” 于谨朝着刘益守肩膀轻轻打了一拳,大笑道:“真有你的,这一路我的心就一直提着,又不好表露出来,你可真够猛的,才入尔朱荣大营,就斩他们一都督,连万军中去上将首级的万人敌都不如你!” 由不得于谨不兴奋,有了刘益守今日这么一番折腾,谁来打他们的主意,那都要掂量下自己能不能承受得起疯狂的报复。 侯景的例子在面前摆着呢,有种你们来啊! “六镇皆为虎狼之辈,你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就要给你颜色。你看在下这容貌,万一军中有人好男色,那在下岂不是要噩梦般的过活? 男儿顶天立地无愧于心,岂可做那些肮脏之事!” 刘益守气哼哼的说道。 他这一路憋了一肚子火。 麻痹的侯景,一见面就搞事情。斩尔狗头,也让高欢跟贺拔岳看看,他刘益守不是好惹的! “对了,这次要是不能做掉侯景,咱们的处境可是相当凶险,你如何可以肯定尔朱荣一定会斩侯景呢?” 于谨好奇的问道。 事后看出来不算稀奇,但是一直坚信这点,并最终做局,那就很不简单了。这就好比很多人解说足球的时候一套一套的,恨不得上去就能进一百个球。 但真让他上,估计能摸到球就很了不得了。 “贺拔岳和侯景的人马,各自为阵,并混编。但是李虎发难的时候,侯景手下居然没有反抗,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刘益守笑着说道。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只是当时没有注意到。 “侯景这是在碰瓷呢,给李忠下套。我当时也是不明所以,李忠跟我说了情况后,我就立刻反应过来,今日只怕是无法善了。” “你是说,侯景故意装怂,博取同情。等对质的时候,他和他手下副将会众口一词的说李忠听错命令。或者看错手势。” 于谨轻轻点头,作为长期带兵的将领,他当然知道,麾下的军头,其实各自有各自的兄弟。单独执勤的路上,碰到个富商,顺手就宰了,尸体一埋,财宝各自分了。 然后把口供咬死,是路上捡到的。 这种事情多得不要命。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动机可多了,不过我认为,他应该是泄私愤。” “泄私愤?你不是第一次见他么?” 于谨完全不明白侯景对刘益守哪里有怨恨。 “你有没注意到,大厅内,哪怕是贺拔岳麾下,也有很多人用不善的眼神看着我?” 刘益守的话并未让于谨吃惊,因为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因为我给尔朱大都督提了建议,不要破河阳关,至于后面的洛阳城,那就更没他们什么事了。 所以这一路,他们的战功很少,这还是其次。因为我的缘故,不能冲进洛阳城内抢劫,才是让他们怨恨的最重要原因。 尔朱荣可以因为某些怀柔政策而获得登堂入室的资本,可底层的士兵,还是金银布帛来得实在。就是冲进权贵家里看到美娇娘带不走,当场爽爽也是好的,不是么?” 刘益守的话实在是说得太有道理了,让于谨无言以对。 “我时常听闻尔朱大都督麾下都督侯景,畏威而不怀德,喜欢欺凌弱小。他以为我是弱鸡,身边没有一兵一卒,可以随便怎么折腾我都行。呵呵!” 刘益守冷笑两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于大哥,接下来看你的了,招募禁军里信得过的老兄弟,咱们哥俩,马上要在洛阳横着走!” 刘益守嘿嘿笑道。 横着走? 于谨一愣,不知道刘益守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我有个绰号叫蟹先生。” 刘益守拍了拍于谨的肩膀哈哈大笑道。 于谨虽然不知道“蟹先生”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很清楚,螃蟹是横着走的。而横着走路的,不会是什么正经人! “那个……” “来来来,进屋再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走进厢房里,刘益守将桌上的酒倒在杯子里,递给于谨,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跑到门口四处张望,最后关上房门。 “是这样的。” 刘益守将刚才跟尔朱荣说的事情,又跟于谨说了一遍。于谨何许人也,那是当年因为智力太高被全国通缉的牛逼人物,根本不需要刘益守多解释什么,立马就明白了他们二人到底要干嘛。 “只是,这样下去并非长久之计。” 于谨很快就察觉到刘益守的计划,有一个最可怕的漏洞。那便是不考虑长远的将来。 “六镇自成体系,其中人才不计其数。而且最可怕的是,很多六镇的人马,根本不在这里,而是在河边葛荣那边! 假如尔朱荣灭掉了葛荣那所谓的百万雄师。你说谁会是最大受益人?尔朱荣难道把葛荣的俘虏全都杀了?那可是几十万人!” 很多棘手的问题,核心并非是在问题本身,而是往往在问题之外。 所以说一个人眼界很气量,非常重要。有眼界,不会碌碌无为,有气量,不会错过机会。有的人有能力有气量,却没有眼界,所以到死都是在十里坡当剑圣! “你是说,高欢和贺拔岳,他们才是最大受益者?” 于谨沉声问道。 “没错,继续打下去,尔朱荣的核心势力,只会越来越相对弱小,而六镇的人马,则会越来越壮大。更关键的是,他们看不上尔朱荣,不会真心投靠尔朱荣,而是会在尔朱荣大军之中,找个所谓的大哥。” 所以怀朔的高欢,跟武川的贺拔岳,就是两个大山头!这两个山头,只会越来越壮大!最后到尔朱荣都压不住的地步。 这是由北魏自孝文帝南迁洛阳以来的政治格局决定的,跟尔朱荣本身的能力无关。 原来尔朱荣这条船,也不行啊! 于谨在心中暗暗感慨。 很多年轻人得到大领导的重用,常常就会飘飘然起来。而刘益守却能认真分析利弊,预测今后的发展趋势,以此来制定自身的发展策略,这就很难得了。 “如果你没打算在这里常待,那就好办了。” 于谨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道:“我这几十年,多数时候都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甚至陪着笑卖着好。 这回,就跟你一起风风光光的……嗝!” 于谨打了个酒嗝,脸上闪过一丝疯狂道:“跟你一起在洛阳横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