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自从新皇登基,带百官去洛阳,将政治中心东移后,这座西京就相对冷清了不少。 当然,作为世上最大的城市,基础摆在这里,各大坊市内依旧是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城中没有那么多达官权贵,物价降低,生活压力反倒小了一些,对于士族贵人而言则相当不满,不过近来洛阳那边屡屡传来消息,皇陵干得热火朝天,想来长安重新回归大唐中心的日子不远了。 至少修文馆学子是这般认为的。 修文馆本名弘文馆,李弘登基后,为了避天子名讳,改名修文馆。 作为天下最顶尖的学府,崇文馆为东宫学馆,跟着圣人一并移到洛阳,他们却留在长安,这令不少人心中不平。 虽然不敢指名道姓,但身为文人阴阳怪气起来是很在行的,此时一群世家子就聚在一起,吟诵诗词,语境很悲,脸上却洋溢出期待的笑容。 直到一道修长的身影经过,有学子才唤道:“长恭!长恭!我等正要去平康坊品鉴辞章妙曲,何不同往?” 那人应声往这边看来,拱手遥遥一礼,声音清朗地道:“我要去内卫实习,改日!改日!” 说罢,他又温文尔雅地做了个告罪的动作,举步离开。 学子讨了个没趣,嘟囔道:“去内卫了不起么,神气什么!” 旁边的人调笑道:“自从那薛楚玉去了内卫实习,如今已是不靠门荫的七品官身,谁不羡慕?永安可不能对自家族弟酸溜溜啊!” 又有人道:“是啊,长恭是如今弘农杨氏年轻一辈的翘楚,我父亲前几日还夸赞呢!” 学子明知道内卫又将招募实习生,这群家伙也不怀好意,但还是克制不住嫉妒之心,嗤笑道:“你们别看杨长恭如今的模样,小时候都是痴傻的,连爷娘都不认得了,调养了许久才恢复过来!” 有些人闻言兴趣缺缺:“你以前不是说过么?” 有些人则大为好奇:“这话怎么说?” 那人道:“我来告诉你们啊,他小时候被牙婆拐带过的……” 另一边,杨光先走出了修文馆。 他表字长恭,今年十八岁,出身弘农杨氏河中房,是家中嫡长子,祖父有勋爵在身,父亲常年卧病在榻,爵位即将传到他的头上,或许未及冠前,他就是正四品上的县伯了。 即便有这等家世,杨光先依旧衣衫朴素,学习刻苦,以品学兼优的评价被内卫选中,每日午后都去加班,作为年轻的郎君得到了宝贵的锻炼机会。 他很清楚那些同窗多么羡慕自己,却是根本不在意背后的嚼舌根,只是思考着如何让自己将来的路走的更宽更稳。 正沉吟着,迎面走来一位内卫,在擦身而过的瞬间,用语速极快又无比清晰的声音道:“郭元振调查岭南旧案的案录,存入了长安内库,洛阳内库防守严密,没有机会下手,长安这边伱找个机会,记下内容……” 杨光先猛地看向那個人,眼神上下打量。 那人则是压低帽檐,脚步一刻不停地往前走:“此事关系重大,如非迫不得已,不会让小郎冒险,不要回答我,继续往前走!” 说罢,两人擦身而过。 等到对方的脚步声转瞬间消失在拐角,杨光先才完全反应过来,拼命压抑住心中翻腾的情绪。 他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平日里根本不会参与到这些事情里,突然去干暗谍的活,难不成真的出了大事,必须要他出马? 杨光先一路上思绪万千,来到自己的工位,心不在焉地翻看了几份文书,看向旁边席位上的一人,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低声道:“郑武卫,我刚刚听说……从洛阳那边转来了不少案录,有这回事么?” 那名武德卫笑道:“放心,那些只是备录,以后内卫在两京的案录都要备份,以免火灾遭损,如果传过来,就大致看一眼就行,不用费什么力气的……” 杨光先听到有可能让自己直接过目,这些老资格的武德卫又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微微放下心来:“多谢郑武卫指点!” 果不其然,一个多时辰后,外面真的搬来不少案录,内卫进进出出,各自分配好任务。 一份份案卷展开,武德卫们匆匆扫过,根据目露检查里面的资料是否有遗失,进行着送入内库前最后核对。 杨光先就在其中,身体略带僵硬地帮着忙。 突然间,他看到了不远处有一沓厚厚的案卷,极为醒目地躺着,封面的字样正是《岭南长孙氏千人血案调查》。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双腿发软着,一点点往那边挪去,最后伸手将案卷拿在手中,缓缓翻开。 第一时间看的,就是嫌疑人,印入眼帘的姓名是朴正恩,表字空白。 杨光先眉头微扬,暗暗松了口气:“朴姓,连表字都没有,莫非是异族之人?看来那位郭机宜查案的方向是大错特错,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想起父亲对自己的嘱咐,千万不要亲自涉险,正好合起案卷,却见一幅画像滑出一角,顺手抽出,眼睛就移不开了。 那画像上的人,乍一看上去就有几分眼熟,待得醒悟过来是谁,杨光先的瞳孔收缩:“他是嫌疑人朴正恩?怎么可能!!” 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了平和的声音:“这个人你认识吧?” 杨光先侧头一看,身体僵住,心险些从嗓子眼跳出去:“李阁领!!你你你……从吐蕃……回来了?” 所有的武德卫全部退开,齐刷刷行礼,李彦摆了摆手,他们悄无声息地退下后,四周瞬间就剩下两个人。 杨光先宁愿人多一些,他的心中还有些安慰,此时此刻单独面对这位名满天下,挟平新罗,灭吐蕃之威,即将受封冠军大将军的内卫执掌者,他两股战战,几乎要跪下。 李彦看着这位家世极佳的小郎君,开口道:“上谷房,八年前丢失小郎,未寻回。” “原武房,五年前丢失小娘,未寻回。” “越公房,七年前丢失小娘,寻回。” “扶风房,九年前丢失小郎,寻回。” …… “河中房,十一年前丢失小郎,寻回,那个人就是你,寻回后浑浑噩噩了两年,连爷娘都不识,后来脱胎换骨,学业突飞猛进,如今更是二馆内最有作为的几位学子之一,都被元振选拔,来我内卫实习了。” 杨光先起初有些莫名,后来听着一连串报了十几个丢失孩子的情况,脸色不禁惨白下来。 尤其是听到了最后一个自己的名字时,噗通一声,他直接跪了下去。 李彦俯视着他:“弘农杨氏最后丢失的孩子,是原太仆卿杨冲寂家的孙女杨幼娘,那孩子很机灵,被拐带后想于闹市中呼救,更要指出贼窝,却被尚宫的手下用无影针射入马股,惊了武懿宗胯下的马匹,不幸遇害……” “也正是从那一起案子开始,我意识到不对劲,往前追溯,借助大理寺丞狄怀英相助,将弘农杨氏丢失孩童的案子全部整理出来。” “这些分散在各州县的案子,不仔细收集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不会意识到这些孩子被拐带,是故意为之,更不会意识到这个计划的背后,是一出特别残忍的金蝉脱壳之计,说实话我若不是受到提醒,都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杨光先,你看起来是知道真相的,午夜梦回之际,难道就没有一丝丝的愧疚?” “你父亲为了帮你获得一个杨氏嫡子的身份,将来好继承他的政治余泽,做出如此恶毒的事情,你是改头换面,还有个勋爵之位继承,其他孩子的下场有多么悲惨,你想过吗?” 杨光先听到杨思俭的名字,眼前一黑,身体就不可遏止地发起抖来。 十八岁的他平日里看似成熟,但此时此刻被接连的变故彻底震懵了,连一句狡辩的话都说不完整:“我……不是……李阁领……我……与杨……无关……” 李彦道:“刚刚那个传信的内卫,是我安排的,为的就是对你进行初步考验,结果的反应证明了我的推测。” “这份案录,也始终是引蛇出洞的钓鱼所用,你背后的人很沉稳,始终没有的出手,但你显然太嫩了。” “现在不必否认,告诉我,你刚刚看到朴正恩的画像时,想到了谁?” 杨光先呻吟一声,露出绝望之色,悲呼道:“李阁领,我从未做背叛内卫的事情啊!从未做过啊!” 这句话他脱口而出,说得极为顺畅,李彦也点头:“我知道你没做过,你的身份是杨思俭辛辛苦苦为你塑造的,怎会让你去当暗谍呢?” “他肯定希望你好好當官,光耀门楣,等到羽翼丰滿,大唐政权一旦动荡,说不定能有机会效仿前隋文帝,夺权篡位,将来好奉他为高祖呢!” 杨光先吓尿了,拼命叩首,咚咚作响:“不敢!我万万不敢啊!” 这种没经历过风浪的小郎君,别说丘神绩审问,李彦三下五除二都搞定了:“回答我问题,朴正恩是谁,你若是帮助内卫抓到他,或许能争取到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如果让他交代杨思俭的情况,杨光先肯定还会迟疑一段时间,但朴正恩在他心目中地位,显然还没有到死撑到底的地步,涩声回答:“他是我的先生,前潞州刺史沈君谅!” 李彦了然:“还真是刺史,你父亲真是能安排,居然让一位从新罗返回的人,最后当上了一洲刺史,看来我们要去潞州一趟了。” 潞州也就是上党郡所在,距离长安并不算很遥远,但也不近,然而杨光先既然交代了,就干脆将自己的先生卖了个干净:“不用去潞州,先生卸职养老后,已经移居长安,我愿戴罪立功,还望李阁领饶恕!” …… 胜业坊。 一间光线明亮的屋舍内,正传来琅琅书声。 李彦带着浑身发软,几乎走不动路的杨光先,来到了课堂之外。 就见讲台之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屹立,声音温和,娓娓道来。 正好下课了,他没有匆匆离去,而是很有耐心地解答学生的問题,直到看到了门外的两人。 老者先是看了眼臉色惨白的杨光先,然后将视线落在李彦身上:“不知阁下来此,有何贵干?” 李彦听他的声音里,已经没了半点新罗的口音,再目睹了刚刚的教书,更是有些感叹:“终于正式见面了,朴正恩,我为了找你,还是挺辛苦的。” 老者沉默,半响后轻轻放下书卷,如释重负地道:“这一天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