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孔目请稍候,我先将后面的病人看完。” 眼见这话题一时半会说不完,李彦先让学徒去医馆外停止排号,再让剩下的急诊病人上前,问诊施针。 长长的队伍肉眼可见的变短,等到全部结束后,他才施施然地带着丘仵作往后堂走去。 丘仵作一方面佩服这位的尽责,另一方面又觉得此行的邀请,怕是难了。 因为自己刚刚的提议,对方的反应不是意动,更多的是一种好奇? 果不其然,两人入座,林三奉上茶水后,李彦不急不慢地品了口茶后,才询问道:“公孙判官目前的情况,是不是比较艰难?” 丘仵作面色微变:“林公子何出此言?” 李彦道:“公孙判官才能出众,勤恳尽职,在开封府衙任职多年,缉捕恶贼,建立威望,但凡遇到大案要案,恐怕知府都离不开他吧?” 丘仵作点点头:“确实如此。” 李彦道:“但这个位置也不好坐稳,不知多少人恨之入骨,如今新帝登基,朝局未稳,本就是敏感时期,公孙判官请我入府衙,难保不会遭到攻讦,得一个拉帮结派的恶名……” 丘仵作稍稍沉默,声音变得低沉:“如今范龙图权知开封府,他为人公正,赏识才干,不会如此的。” 李彦看了看他,也不拆穿这位语气里的不自信,又问道:“公孙判官服绿袍有多久了?” 丘仵作瞳孔收缩:“这……” 李彦道:“大宋差遣与品级分开,担任同一差遣官员,官品高能有三四品,低可能只有七八品,但一般来说,官员的品阶慢慢会加以调整,官品很低的会得以提升,与差遣应有的地位所匹配。” “判官之位,掌京城争斗与案件审理,在开封府是相当重要的差遣,如公孙判官这般功劳的,更是早该服绯了,可惜他不畏权贵,权贵也不畏他,这官品难升,范龙图即便看重他,都不好多言的。” “相信公孙判官能够认识到这点,如果不是境遇艰难,不会生出求援的想法,所以我才有此问。” 丘仵作的心给说得哇凉哇凉的,却又生出心悦诚服之意:“林公子慧眼如炬,公孙判官是不愿参与党争,才一直不得看重。” 李彦毫不意外,却也叹了口气:“党争啊!” 很多人认为党争是从王安石变法之后才开始的,但事实上宋朝的党争从真宗朝寇准和王钦若就开始了,后面范仲淹的庆历新政爆发,新法旧制,激进保守开始对立,到了王安石变法激发矛盾,直至两极分化,赞成的全赞成,反对的全反对。 究其根本还是冗官害的,唐朝的官员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宋朝优待士大夫,官员泛滥,但有权力的差遣就那么多,四五个萝卜抢一个坑,渐渐的就变成一职多官,政出多门,职权重叠,效率低下,利益团体拉帮结派,一旦发生冲突,不同团体间便会迅速作出反应,引发党争,什么“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可拉倒吧…… 到了如今这个年代,党争更是变得有你没我,有我没你,要么来个灭霸,一个响指把北宋一半官员打没了,要么就如宋徽宗蔡京那般,干脆摆烂,官员数目再度猛增,放开口子便是,想要恢复正常已经不可能了。 当然还有第三条路,再造乾坤…… 李彦回归当前的问题:“我很佩服公孙判官的坚守立场,方便说一说他遇到的困境么?” 丘仵作本来是来聘请的,此时却被说动了心思,开始大倒苦水:“林公子那日擒拿了妖道,亲眼所见他是如何设局谋害公孙判官的,现在这事竟是不了了之,如此一来,贼人气焰必然助长,接下来将永无宁日啊!” 李彦都有些惊了:“开封府衙判官遇刺,朝廷没反应?御史台都没有人出面么?” 丘仵作冷哼:“如今太后支持旧党,新党又将遭到贬谪,他们光顾着那些,公孙判官又是武人,一句私怨就结了,根本没有为他说话的人。” 李彦生出同情:“那你们真是太辛苦了!” 丘仵作叹了口气:“我倒也罢了,公孙判官肩上的压力,外人根本无法体会……” 李彦目光动了动,趁机问道:“容我冒昧,之前惨死的快活林主事,到底是何来历?真是民间所传太后的侄子么?” 丘仵作道:“不瞒林公子,这向八其实就是一个豪奴,得永阳郡王看重,多有不法,公孙判官其实也早就盯上了他,只是一直没有抓到实证,如今此人惨死,也是死有余辜。” 永阳郡王向宗回,是向太后的嫡亲弟弟,究其根本还是外戚问题,李彦微微点头:“原来如此。” 对于这种事情,他是很有感触的,他在大唐时初入长安,就遇到了武敏之的豪奴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他也不说什么,当晚翻入周国公府,将那豪奴宰了,然后把武敏之吓到装疯卖傻。 但公孙昭显然是严守律法,想要抓住实证,将对方绳之以法,结果反过来遭到刺杀,还没人管他的死活。 李彦想了想,又问道:“那永阳郡王对于向八之死,可有发表什么看法?” 丘仵作撇嘴:“他哪里顾得上这贱奴性命?如今御史台传出风声,要弹劾这位郡王昔日的不法行径,正焦头烂额呢!” 李彦道:“听闻向太后支持旧党,恐怕是御史中的新党,要趁势发难吧?” 丘仵作叹气道:“林公子不入朝堂,都能看出这些,可不正是故作姿态么?” 李彦笑笑,却很清楚,宋朝的御史远比唐朝厉害,那群言官绝对不是故作姿态,接下来要逮着太后的弟弟怒怼。 自从七十年前,宋仁宗以王曙为御史中丞兼理检使,纠察百官,监理民间诉讼,御史台职权得到强化,御史中丞兼职得成定制,言官的地位得以大增,除了不理武人的死活外,他们各种抱打不平,尤其喜欢针对皇亲国戚,以示自己的刚正不阿,不畏皇权。 而向太后的两位兄弟,兄长倒还好,弟弟永阳郡王向宗回,少骄恣,就被御史狠狠弹劾过,如今依旧不改脾性,历史上向太后倒台,就和这位弟弟与言官有密切的关联,十八岁的赵佶在其中表现相当精彩。 李彦毕竟不是官场中人,便宜父亲又是条咸鱼,信息渠道来源较少,他知道大局走向,却不了解具体细节,丘仵作送上门来正好,又问道:“开封府衙审问那位金华山道士,审问出什么来了吗?” 换成刚来的时候,这种问题丘仵作是不会回答的,但他此时觉得这位就算不接受邀请,也是可以倾述的对象,苦笑道:“审了仅仅三日,刑部就四次来要人,后来范龙图也抵挡不住压力,转给刑部了。” “怪不得公孙昭偃旗息鼓,连女飐都不查了……” 李彦心中恍然,他本来还准备了不少法子,让那些可怜的女子脱罪,没想到上面直接把案子压下去了,只能说助攻来得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不过他对于那道士还挺感兴趣的:“那在开封府衙的三天时间内,总归审问出来一些有用的情报了吧?” 丘仵作面色僵了僵,声音再度低沉下去:“并没有,审问之责被韩判官要了去,三天内并没有审问出什么,接下来本该由公孙判官接手,结果就转给刑部了……” 李彦由衷地道:“公孙判官不容易啊!” 丘仵作缩了缩脖子,变得尴尬起来。 扪心自问,就这种局面,他怎么好意思邀请对方来开封府衙的啊? 果不其然,李彦稍稍沉吟后,开口道:“我性情不喜拘束,颇为羡慕闲云野鹤的生活,怕是担不起开封府衙的官职……” 丘仵作听了这个答复,反倒舒了口气,觉得自己没有坑了好人。 但李彦接下来所说的话,却是峰回路转:“不过我很佩服公孙判官的所作所为,他处境如此艰难,我也该出一份自己的力量,接下来若有案情疑难,丘孔目可以尽管来问我,我会尽力协助你们调查,就当一位无职的破案顾问吧……” 丘仵作先是怔住,然后才反应过来,大为动容。 李彦又问:“至于透露些案情细节,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吧?” 如果是别的朝代,还真的不敢胡乱透露,但皇宫的消息都传得跟筛子一样,当年宋辽谍战,辽人的暗谍直接在开封抄情报,一批批大宋的奏章往辽国送,区区案情细节又算什么,丘仵作毫不迟疑地道:“当然不麻烦!不麻烦!” 想着这位在了解种种困境内,反倒愿意无偿相助,他眼眶大红,恭敬行礼:“林公子高义,我……我都不知该怎么说,唯有一颗敬服之心!” 李彦还礼:“不必如此,侠义之士,本该为国为民,我只是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 “好一句侠义之士,本该为国为民!” 开封府衙内,得到消息的公孙昭猛然站起,一贯冰冷的脸上露出激动之色:“又多了一位为大宋尽忠,为百姓抱薪者,吾道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