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天下所有的父亲,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自己的儿子,自己可以打、自己可以骂,甚至自己可以杀。但若是别人动手,那就绝对是不行的。哪怕这个儿子在不成才,哪怕这个儿子在混账,那也是他的儿子。寻常人家都如此,更何况他这个一国之君? 从赵王与丰城郡王的死因,带来的震惊之中清醒过来的黄琼。并没有去追问皇帝,究竟有没有查出这个人是谁,而是说出了让皇帝大感意外的一番话:“遥望健康城,小江逆流萦。前见子杀父,后见弟杀兄。” 黄琼这句话,是说的南北朝时期,南朝宋、齐、梁、陈四朝,皇室之间为了争夺地位,父子、兄弟之间骨肉相残,相互残杀的事情。这个比喻虽说有些过于尖刻,但黄琼并不认为这个比喻不恰当。 赵王与丰城郡王的死,不管是谁下的手。可要说与自己那些兄弟没有关系,打死黄琼都不会相信的。而且黄琼也在变相的提醒皇帝,兄弟都杀了好几个了,你这个皇帝老子人家未必不想动手,有些东西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的。 果然,黄琼这番话说完,皇帝的脸色都变了。但阴沉着脸的皇帝,却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看着正对着皇极门的皇宫正殿,也是整个紫薇城内规制最宏大的含元殿,却是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而是转移了话题,提起了一些陈年往事:“阿九,你真的很聪明,甚至比朕当初预料的还要聪明的多。你的性格外圆内方,做事内心之中始终有一条底线,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没有辜负你母亲这么多年的培养。” “但你知道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那就是忍受一些事情上还差了一些。记住,这也许是为上位者最大的弱点,也有可能会成为最致命的弱点。要知道,即便是一国之君,也不是能一手遮天的,有很多事情也是要退让的。” “阿九,你知道朕当年为皇子,为寿王的时候,都经历过什么吗?朕今儿就告诉你,朕在皇子的时候,当年的烈宗皇帝,对朕也曾经百般的刁难与压制。只因为朕的生母,只是他眼中的一个被罚没宫内的罪臣之妻。朕的出生,辱没了天家高贵的血统。” 烈宗皇帝?黄琼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位烈宗皇帝就是那位世宗朝的太子,在即位后发现大权旁落。在试图夺回权利的时候,却因为行事不密而失败。被自己外公废为同安郡王,并最终与几个儿子一同鸩杀在圈禁之地。 还是自己这位皇帝老子,重新掌握大权之后,将其草草安葬在邙山的遗骸寻回,重新葬入皇陵,并追谥为烈宗皇帝。只是黄琼一时没有搞明白,皇帝今儿提这段往事做什么?究竟是在忆苦思甜,还是想通过这件事情,提醒或是警告自己一些事情? 见到黄琼眼中的疑惑,提及当年往事的皇帝,神色不由的有些黯然道:“当年朕的生母,也就是你的皇祖母,是被罚没到后宫浣衣局为奴的罪臣之妻。地位在宫中是最为底下的,甚至连一普通的宫女都不如,只是偶然间被世宗皇帝看中临幸才有了朕。” “都说在宫中母以子贵,其实反过来也是一样的。皇子受不受重视,又那里不会与母亲有一定的关系?你皇祖母本身就为有夫之妇,被皇帝临幸无论是出于是原因,在世人的眼中已经算是失节了。更何况,还是被罚没宫中为奴的罪臣之妻?” “你皇祖母虽然被世宗皇帝临幸并有了朕,可在这皇宫之中依然不受待见。母子被丢在宫中,一个破落的角落自生自灭。便是一个等级高一点的太监,都可以动辄训斥,拿我们母子不当回事。” “朕到现在还记得,你皇祖母当初所居的寝宫,连窗户纸都是不全的。屋子外面下大雨,里面便要下小雨。到了冬天,那间屋子又潮又冷。取暖用的炭想起来便给点,想不起来朕与你皇祖母就只能挨冻。” “每逢冬天,你皇祖母怕朕冻出毛病来,不仅把所有的衣服都裹到朕的身上,自己身上只穿一件单薄的衣服,还怕朕整天抱在怀中。因为她知道,朕若是病了是没有太医会来给朕治病的。作为母亲,她只希望朕能够活下去。尽管朕的到来,对她来说一样是一种磨难。” “每日里御膳房送过来的膳食,都是糊弄的,甚至有时候都是馊的。菜里面,连颗肉丁都找不到。逢年过节,给上一点不知道那个宫中主子,吃剩下的肉菜便算是过节了。穿的衣服,也都是别人不穿的。就这样,也是实在没有衣服了,才给那么一两件。” “你皇祖母,就没有一件衣服没有补丁的。说起来,现在恐怕没有人会相信。朕到了七岁的时候,都不知道什么叫做新衣服。都说天家富甲天下,可又有几个人知道在这皇宫之中,一个堂堂的皇子,居然是喝米汤才长大的,十岁之前都没有穿过没有补丁的衣服。” “唯一改变的是,朕出生之后,你皇祖母不用在去浣衣局洗衣服,刷马桶了。人们只知道,你皇祖母是被罚没入宫的罪臣之妻。可谁又知道,当年你皇祖母未被许配人之前,你皇祖母是京城之中有名的才女。” “朕的外公,当年也曾经官至礼部尚书、大学士,你皇祖母当初嫁入那家还不足一月,便受到了无辜的牵连。若不是你皇祖母,被世宗皇帝临幸时已经如被罚没入宫两年,恐怕那些人都会认为朕非世宗皇帝的亲骨肉。” “母亲在宫中地位低贱,朕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也高不到那里去。除了与你皇祖母,一样被丢到那个阴冷、破旧的院子里面自生自灭之外,根本就无人问津。朕到了该封爵的时候,也未如其他皇子那般六岁便被封爵位,甚至连一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 “其他的皇子五岁便束发读书,朕到了十一岁的时候才得以入学。就这还是你皇祖母在嫁人之前,结下的一位闺中好友,后来的宸妃实在看不下去。在世宗皇帝面前说了话,让世宗皇帝记起还有朕这么一个儿子。朕才有了名字,才能入学读书。” “当时也多亏了宸妃,朕母子的生活才有所改变。虽说你皇祖母一样没有得到封号,可至少在宸妃的帮助之下,生活有了那么一点点的改变。至少每天能够吃饱,冬天取暖的炭给的也多一些了。” “可她能做到的,也就是这么多了。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妃子,在多的她也是无能为力。朕十三岁出宫就府的时候,按照世宗朝的惯例,除了府邸之外,皇子就府由内库拨给每位皇子三万贯的体己钱。可你知道这三万贯,到了朕的手中还剩下多少?还不到一万贯。” “后来朕才知道,那三万贯钱被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后来的烈宗皇帝拿走了大半,给自己的宠妃买了珠宝。其余的又被内库的几个管事太监,瓜分了一部分。到了朕的手中,就剩下了五千贯。就藩在京的其余几年,朕拿到的岁赐也比其他皇子少了足足三成。” “按照当时的定制,皇子出宫就府每人十六名太监、十六名宫女。到了朕这里,宫女自然是没有的,只给了八个年龄已到,即将打发出宫的太监。便是朕的这个亲王,原本封的是受王。不是后来的寿的寿字,而是受刑的受字。” “待朕就藩的时候,其他皇子每人授予的永业田,少的也在六千亩,多的都在万亩左右。可到了朕这里,只有三千亩的薄田。其中大半都是十年九涝的河滩地,或是只长草不长粮食的山皮子地。” “这地方官员趋炎附势的人也是大把,朕在宫中不受人待见。那些官,是绝对不是介意落井下石的。不算之前在宫中受的气,单单就这一件,对一个皇子来说都是极大的羞辱。可朕当时不忍又能怎么样?” “当年朕每年,只能在千秋节或是过年的时候,才能远远的看一眼世宗皇帝。不仅每年千秋节大宴群臣时候,朕没有资格参加。便是每年的宫中家宴,向来是没有朕份的。磕完头,就得老实的回去。” “平日里面,根本见不到世宗皇帝。出宫之后,便更没有机会了。一个贱妇的儿子,是没有资格面圣的。在宫中没人待见,出了宫一样没人待见。朕的外祖受人牵连获罪抄家,往昔的大学水、礼部尚书家,早已经是过眼云烟。又有谁,能为朕主持公道?” “母家无人,父亲这边,恐怕世宗皇帝连朕是谁不一定能够记得。朕去那里诉苦、告状?况且,当年朕若是流露出半分的埋怨,尸骨早就寒了,还能有今日?当年的烈宗皇帝,深受世宗皇帝的宠爱。悄无声息的弄死朕这个不待见的皇子,便是连一个涟漪都不会起。” “实在感到委屈,只能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大哭一场。甚至就这,很多时候都不敢哭出声来。生怕被有心人听到了,非但解决不了困境,反倒会更加倒霉。所以,当年的朕除了忍之外,没有其他的任何办法。比你现在,尚且远远不如。” “当年你外祖父,之所以废烈宗皇帝,改立朕为帝。除了朕在朝中没有任何的根基,没有外家支持之外。当年朕给满朝文武百官,留下懦弱的印象也不无关系。因为册立朕,他是最好控制的。” “朕,今儿和你说这些,不是想要教训你什么,更不是要回忆当年。朕今儿是要告诉你,想要作为人上人,首先便要能忍这世上别人不能忍之事。忍字头上一把刀,别人哪怕是将最肮脏的东西,丢到你的脸上,在没有还手能力之前也是要忍的。” “能屈能伸,忍常人不能忍,方才能为大丈夫。朝中诸臣都说朕心志之坚,超乎常人。可又有几个人能知道,若是没有那些年生活的磨练,朕又如何能锻炼出这份心志。”说到这里,皇帝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身边的黄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