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园。 门庭冷落,花鸟无声。 靠近被焚毁的建筑附近,连树木都被燎得枯萎大半边,了无生息地耷。拉着叶子。 凤卫带着遇害的同伴已走得无影无踪。 深夜遇袭,郡主失踪,秦南遇害,济王被胁迫入宫,而向日与琼华园亲近的南安侯显然与这一系列变故有关,对凤卫来说,他已和施相一样危险。 琼华园已不安全,剩余的凤卫不论为了郡主,还是为了自己,都将宋与泓临行前的话听在了心里,再不敢待在琼华园,以免被人趁势击破。 园中其他侍仆多是早年便被安排在琼华园洒扫侍奉的,虽不知内情,随着楚帝驾崩的消息传出,也已猜到出了大事,有亲的投亲,无亲的龟缩在未被焚去的一些低矮屋子里,再不敢冒头。 十一的侍女剧儿蓬着焦卷的头发,顶着满头满脸的灰,呆呆地看着被焚作灰烬的缀琼轩。 她的家人不在杭都,她这六七年都住在缀琼轩侍奉郡主。 哪怕郡主不在,好歹还留着屋子在,她还可以住在这里,每日打扫收拾着,静静等候郡主归来。 如今,连屋子都没了。 身畔传来了细弱的喵叫声,惊魂未定。 是牵在她手中的两只猫。 狸花猫花花和大白猫白雪。 去投京中亲友的姐妹唤剧儿一起去时,剧儿拒绝了,“我要照顾这两只猫,我要等郡主回来。郡主会回来的。你看……郡主的琴还在!” 她怀里抱着烧残的太古遗音琴。 琴弦早已被火势燎断,连琴身都被烧焦了半边。 但剧儿想,即便这琴化作灰烬,郡主也一定愿意留着这把灰烬。 这世间太多凄惨之事,若曾有一段美好,便是那美好已化作灰烬,人们也必愿意将那灰烬留着。 所以,那群杀手刚走,她便拎桶水浇了自己满身,冲进了起火的缀琼轩。 不为金银珠宝,不为珍奇字画,就为那把让人醉生梦死的太古遗音琴。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缓慢且沉窒,似重伤的女子正努力向前迈着步伐。 剧儿惊喜地唤一声,忙转身看时,却有些失望,“珑……珑姑娘?” 她惊疑地看着小珑儿。 小珑儿从未曾出现过这样的神情。 她抱着个长条型的包裹,珍惜得像抱着自己的性命;红肿的眼底亮汪汪的一大团,分明是泪水,却不曾落下。她的唇向上扬着,雪白的腮帮便鼓起来,依然是孩子般的天真笑容。 剧儿便看不出小珑儿是在哭还是在笑,只惊疑地看着她,问道:“珑姑娘,你……没事吧?可曾看到郡主?” 小珑儿摇头,“没有。我看到打得厉害,便逃到那边没人住的屋子里藏起来了……” 剧儿道:“珑姑娘,他们都走了。听说皇上驾崩了,郡主也出事了。可我总觉得郡主一定会回来。三年前,她一去那么久没消息,人都猜她已经没了,皇上、皇后叫人留着这琼华园,不过留着个念想罢了。可她后来还不是回来了?”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那两只猫,笑了起来,“你看,这回,她还落下了两只猫,还有她的琴,还有……” 小珑儿跟着她笑,“嗯,还有我们。她是我姐姐,她不会有事,她会回来,会回来……” 她笑得很用力,那眼底亮汪汪的泪水便盛载不住,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她的姐姐也许还会回来,可她的小观,再也回不来了…… 剧儿已慌了,忙牵住她手,问道:“珑姑娘,你别怕,别担心。了不得,咱们带着花花和白雪先到什么地方避一避,看看情势再作打算。” 小珑儿擦去眼泪,笑道:“剧姐姐说得极是,咱们去韩府吧!” 剧儿道:“可南安侯还未回京吧?你看,他家猫不就是因为没人喂才跑出来的么?” 小珑儿道:“我听说他好像已经回京了!大约刚到京城就遇到皇上驾崩,自然得循制入宫祭奠,还未及听说琼华园出事吧!” 剧儿眼睛一亮,“若他回来便好办了!他和咱们郡主这么好,和济王也亲近,必会相助找出郡主,找到背后暗害咱们的人!” 小珑儿将怀中包裹抱得更紧,笑得两眼弯作月牙,便也是不胜欢喜的模样,“那是当然。郡主是我姐姐,侯爷是我姐夫,姐姐出事,他焉有不闻不问之理?我们这便去韩府找他可好?” 剧儿顿觉有了主心骨,灰扑扑的面庞也随着笑意的绽放而明亮起来,点头道:“对,朝堂上的大事咱们不懂,可凤卫还在,南安侯也在,济王又是皇子,便是宫中。出了大事,也未必有人敢害他。咱们且去找南安侯,他必定会帮咱们找回郡主!” 她笑着看向小珑儿,“他若是不帮忙,等齐三公子回来,看怎么教训他!” “是……等小观回来,不会饶他……” 小珑儿牙齿格格地打着颤,笑容浮在苍白秀美的面庞,恍若映着琉璃般不真实。 剧儿放下心来,再看她紧搂着怀中之物,抠得手上指骨根根突出,奇道:“珑姑娘,你抱着的是什么?” 小珑儿道:“没什么。刚听说秦南秦大哥也遇害了,想起他妻儿俱在京城,便过去收了些他的要紧物事打算送过去。既然先去韩府,我且把这些东西收起来,等安顿下来再找人送去吧!” 她四下里看着,迷惘道:“收哪里好呢?这园子,恐怕暂时不会太安稳。” 剧儿道:“你忘了假山后面那间暗室了?郡主从前收拾了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藏着,见你喜欢看那些奇怪的书,还给了你一把钥匙,说里面有些书中记载的实物,可以让你比对着研究研究呢!你往日闲时不是也去过几次?那里又隐蔽,门户又结实,便是有人搜这园子,一时也搜不到那里去。” 小珑儿眼睛一亮,跳起来便奔了过去,竟连应都不曾应一声。 剧儿只觉今日见到的小珑儿说不出的古怪,但想着她小小年纪骤逢大变,举止失措也是人之常情。 等她们去了韩府,以南安侯素日待她的情分,必定诸多安慰劝导,她自然也会恢复原先的活泼欢快。 但小珑儿恢复得似乎比剧儿预料得还快,虽然她去那暗室的时间有点长。 她手中没了那个长形包裹,却多了一个大大的包袱。 她的神色轻松而明媚,歪得脑袋向剧儿道:“堆在角落的几个箱子里有好些绫罗绸缎和金锭珠宝,我包了一大包,咱们去了韩府缺啥可以自己买去,也不怕受委屈。便是花花和白雪也不愁没鱼吃了!” 剧儿笑道:“那里原就是个小库房。你不晓得那时郡主多受宠。别说宁献太子和济王殿下,便是太后、皇后,都常送来各类珍奇之物。宫。内外那些大臣妃嫔见了,谁不巴结?一个小生日都能收上几箱子的东西。只是郡主心气高,从不在这些事上留心,还是我们几个留意着,将其中珍贵些的物事另外用箱子装了,都搬在那暗室里。郡主还嫌那些箱子碍事,有一回还问我们哪来那许多箱子占了她收东西的地方。这次回来郡主也没怎么去过,想来早把那几大箱子宝贝给忘了!” “不能忘啊,都是好东西,好东西呢!” 小珑儿牵过狸花猫,摸。摸它惊恐乱转的脑袋,“别怕,还会有鱼吃。花浓别院烧了,琼华园烧了,韩府还没烧了呢!哈……” 她的尾音拖得高高的,听来甚至有些尖厉。 狸花猫惶恐地看着她,连白猫也警觉地抬起头,哆嗦地抖着尾巴。 经过一。夜鲜血和火焰的洗礼,虽和冤家对头一起被人牵着,白猫已完全没有了和狸花猫大战一场的兴致和勇气。 人和猫,到底是不一样的。 小珑儿秀丽的柳叶眉轻轻地挑了挑,眼眸里仿若噙了泪,偏偏眼角弯弯,俨然一个清澈微笑,纯净无邪。 按制,楚帝驾崩,新帝需领文武大臣素服哭丧,行奉慰礼,三日后百宦方可各自回衙门斋戒,住宿二十七天。 韩天遥明知十一出事,闻彦等宦微位卑,赵池等从疆场带回的部将更是对京中情形极不熟悉,很难查出头绪,遂寻机与宋昀相商。 宋昀虽继位,但朝中无人不知宋与泓才是皇子,尤其一些原先欣赏济王的大臣,入宫后察觉皇储已然易人,并得到太后、施相支持,当众宣读了诏书,虽不敢当面质疑,却也难免背后议论。 宋昀处之泰然,待人接物沉静谦逊又不失帝王风仪,并无丝毫错讹。 只是独在偏殿见韩天遥时,他才卸下在众人前不得不维持的风度,眉眼间尽是倦乏和愁郁。 听韩天遥说起,他抬手让韩天遥在旁边椅子上坐了,倚在榻上扶额半晌,方道:“南安侯,依你之见,朝颜郡主是落入了施氏之手?” 韩天遥道:“济王被薛及用一把染血的宝剑威胁入宫,再不敢对皇位有所肖想,必定是因为认出那剑是朝颜郡主的。他待郡主与别人不同,自然会顾及郡主的安危。皇上……真的不知此事?” 薛及是文臣,擅长察颜观色、能言巧辩不假,但绝对没那能耐去动琼华园。他只是施铭远手下最忠实的一条狗。 而十一的剑,以及十一的命,最终却被用来为宋昀顺利继位扫平道路。 宋昀显然听出韩天遥言外之意,慢慢坐直了身,扫过门口的随侍,低低道:“朕的确不知此事。你需知……朝颜郡主不仅可以威胁济王,同样可以威胁……朕。你该明白的。” 韩天遥的确没法揣着明白装糊涂。 十一生得招人,不论他韩天遥,还是宋昀,都不是倾慕她的第一个,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低问:“皇上既有这心,不知可曾向施相打听过?” 宋昀淡色的唇角向上一弯,仿若有浅浅的笑,却氤氲着难言的涩意,“我问过他,可知琼华园之事?他答,不知。但郡主吉人天相,应该可以转危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