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不晓得十一怎会如此大意,闹出那么大动静来。 此时见宋与泓唤他,韩天遥正中下怀,忙吩咐小珑儿和几名随侍在这边候着,自己跳上马,紧跟着宋与泓奔了出去。 宁献太子便葬于西子湖畔一处山障水绕的湖湾边,同葬那里的还有孝宗早逝的嫡长子庄文太子,故而那一处被当地百姓称作太子湾。 宋与泓、韩天遥策马奔去时,那边守陵宦兵都在陵外惶恐相迎。 宋与泓未及下马,便已喝问:“她呢?” 他问得没头没脑,可守陵宦正是济王的人,早知其意,慌忙答道:“郡主好像已经走了……” 宋与泓掷开马缰,大步往陵内走着,眼底几乎冒出火来,“什么叫好像?” 守陵宦紧随在他身侧,小心答道:“我等寻常只在外围巡视,不许闲人进陵内,午间听到琴声,才知晓有人来了。小人听得回报,急忙要奔入看时,郡主在内大约听到脚步声,立时斥责我等,不许入内……” 宋与泓问:“她是怎么说的?” 守陵宦迟疑了下,方道:“她说,‘站住,别过来惊扰我和询哥哥说话!’小人已听出是郡主声音,却有些不敢相信,便又问道,‘姑娘莫非是宁献太子亲故?’郡主答我,‘你新来的?怎不到近前来问我?’” 他学得并不怎么像,最后一句更是边学边打哆嗦,一脸的敬惧惶恐,可以想见那女子清冷淡然却杀气凛冽的气势。 无论是当年动怒的朝颜郡主,还是如今动怒的十一,似乎都不那么温柔和善。 所以,守陵宦战战兢兢地继续道:“小人听郡主口声不对,便答说,小人在外替她把守便是,然后便急急派人快马通知殿下。郡主在内便继续弹琴,弹得……很好听。后来旁边有人推我,我才知殿下到了,所以赶紧出来相迎。” 韩天遥眸光闪动,“所以,朝颜郡主还未离开?” 守陵宦道:“琴音还在,郡主……就不知道了!” 一行人已进入陵内,耳边只闻得远远近近的鸟鸣,还有哪里的一线瀑布冲刷下来潺靺鞨的水声,哪里有什么琴声? 跟着宋与泓来的随从里,已经有两三个用见鬼般的神情看向守陵宦。 守陵宦却喃喃道:“对,琴声还在的,就像……就像太子落葬那晚……” 说话间已越过一处汉白玉牌坊,上面纹龙雕凤,刻工考究;牌坊上写着“宁献墓”三字,旁边还书了一副对联,赞美太子贤德仁爱,竟是楚帝宋括亲笔。 宁献太子之受宠,由此可见一斑。 牌坊内便是宁献太子埋骨之所。 众随从和寻常守陵士兵未得吩咐,也不敢跟进去,都立于牌坊外守候, 韩天遥迟疑了下,便和守陵宦一起跟在宋与泓身后走了进去。 台基之上,墓碑亦是整块的汉白玉琢就,下方放了一碗醋鱼,一碗蟹羹,一碗莼菜汤,一碟桂花糕。墓前有燃尽的纸钱灰,插着的三炷香也快燃到尽头,墓前烟气萦绕,散着芳郁的香气。 而守陵宦口中的弹琴女子早已不见踪影。 守陵宦苦着脸在掏耳朵。 韩天遥问:“你还听得到琴声?” 守陵宦低声答道:“那是自然……太子落葬那晚也是这样。我们因郡主当时还留在墓前,都不敢回去,全立在牌坊外候命,便听那琴声一直在响着。后来路大公子、齐三公子带着凤卫一群人奔入陵园,我们便紧随着奔进来时,才发现郡主已经不见了……” “可我等却直到清晨都听得到那琴声,再找不出来源。后来还有人在猜疑,应该是宁献太子留恋尘世,在弹他的太古遗音……” 旁边宋与泓蓦地喝道:“胡说八道!太古遗音又没陪葬,一直都在朝颜那里……不过是她弹的《醉生梦死》迷了你们心窍罢了,何必大惊小怪?” 他一边说着,一边却似克制不住,目光在四周逡巡着,仔细地打量着,忽高声叫道:“朝颜,你给我出来!死丫头,给我滚出来!一去两年无声无息,你倒对得起我!别等我找到你……找到你我非打掉你的大门牙不可!你……你这没良心的死丫头!” 他这般高喝着,声音却越来越沙哑,有分明的哽咽凝于喉嗓间。 再回首,他的眼圈已经通红,“都还在看什么!赶紧给我找!把她给我找出来!” 宋与泓的侍从再加上守陵的那一小支宦兵,人手虽不少,但找不到似乎才是意料中事。 宋与泓亦亲身在四处寻觅好久,终究还是回到了陵墓前。 秋风萧萧,已将纸钱灰卷得不见踪影,香早已燃到了尽头,原来芳郁的气息已然消逝无踪。倒是坟前的那几样祭口还散发着淡淡的饭菜香气。 宋与泓跌坐在墓前,抚着墓碑低低叹道:“与询哥哥,若今日换了你,你又当如何?论起为人处世,你强我百倍,或许还有法子化解他们心结。我宁愿当日早逝的是我,而不是你。那么,他们大约也走不到这一步吧?” 他的声音沮丧伤感,不胜凄凉,全无午时与韩天遥指点江山时的英武霸气。 十一说过,宋与询曾因谏阻宋与泓和十一的婚事,而被宋与泓推下水,并由此染病。 但宋与询并未揭穿宋与泓,此时宋与泓的悲伤也丝毫不似作伪,可见兄弟间感情相当不错。 韩天遥再猜不出两年前的大楚皇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事断送了太子的性命,将张扬刚烈的朝颜郡主变成了冷情淡漠的十一,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追寻出答案。 他立于陵墓前,许久,才问向守陵宦:“现在你还能听到那琴音吗?” 守陵宦肯定地点头,“能!只是听来比原先遥远许多,有时便听不到。” 韩天遥叹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天下竟真有这等琴技!” 宋与泓听闻,才觉这半日委实冷落了韩天遥,遂振足精神,答道:“除了琴技,还有琴和琴曲的缘故。” “琴?琴曲?” “用的是最好的古琴,太古遗音琴,弹的是醉生梦死。醉生梦死本就有移人心魄的效果,如美酒、美梦般令人沉溺其中,难以自拔。若弹奏之人琴技绝佳,的确可以让人许久都无法自琴音中脱出。” “其实,美酒,美梦,都是幻觉?” “对。弹奏之人的幻觉,听琴之人的幻觉。” 宋与泓看着墓碑上的名字,惆怅道,“那曲子是朝颜的师父所创,后来又为宁献太子所改。我不知道朝颜是什么时候学的,但宁献太子落葬那晚,朝颜弹的必定就是醉生梦死。就如今日一般,她依然做着琴瑟和谐、一世和乐的美梦。” 韩天遥回到澄碧堂时,天已经黑了。 料得来不及入城,小珑儿和随侍已在那边安放行李,预备借住一晚。 西子湖虽在城外,却紧连杭都,沿湖楼阁林立,园林众多,所谓“一色楼台三十里,不知何处觅孤山”,其繁华盛丽,由此可见一斑。 问起十一时,小珑儿茫然道:“十一姐姐上午和咱们分开,便再也没见呢!她不是说有点事出去下,稍后就回,怎会一去这么久?” 她顿了顿,神色有几分惊慌,“姐姐不会不回来了吧?” 旁边狸花猫还在,趴在墙边守着半条清蒸鲈鱼,正是午间他们席上吃剩的。 但现在连狸花猫都不能让他们安心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十一在想什么,似乎没人捉摸得透。 韩天遥沉默片刻,转身走了出去。 山影送斜辉,波光迎素月。月影入湖,随波荡漾明灭,夹在远近画舫的灯光里,连秋夜都是如此的明媚潋滟。这里那里,不时传出笙歌隐隐。 边境告急,岁贡沉重,都打断不了这山外青山楼外楼的歌舞通宵达旦。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都作故都,谁还记得徽景之变后,中京那些被靺鞨人投掷于污渠水沟里的祖宗牌位?谁还记得在蛮荒之地受尽屈辱死于异乡的楚怀宗,以及那些沦为靺鞨人身玩物的楚国后妃公主?谁又想得到中原多少百姓还在异族人的铁骑下辗转挣扎,在歧视的目光里悲惨求生? 若韩天遥能见到两年前的朝颜,应该也会万分激赏吧? 那样远胜男儿的勇烈果敢,足以破开朝廷上下散发陈腐气息的裹足不前,唤他们睁开眼来,以更高远的目光去瞻望前方,而不是满足于以仁爱为名的偷安。 如果不是花浓别院的火光和杀戮,他应该也还只是明哲保身的那些人中的一员。 偶来杭都,他也该随波荡漾于这些画舫之上,赏歌舞,听丝弦,兴致来时,也不会推却秋娘的投怀送抱。 那样的韩天遥,正是当年的朝颜郡主万分看不上的。 哪怕他才识再好,武艺再好,都是她眼底的薄德之人。 如今的他,终于被血与火逼出本性,却不知在她眼底又会是怎样的人。 韩天遥沿着澄碧堂后的堤岸向前走着,忽然间就有了种感觉。 感觉若十一就这么一去不回,或许他会和济王一样,数年如一日苦苦寻觅,随时会为她的消息方寸大乱,无头苍蝇般失态地奔跑于山野湖泊间…… 他终于忍不住,高声唤道:“十一!十一!” 杭都有她很多所谓的亲友。 但她从前不肯去找,如今刚从太子陵归来,更不可能去找。 如今她不是朝颜郡主。 她只是他的十一。 “十一!十一!” 他的声音不若往日冷静自持,卷在秋夜的冷风里,醇厚里略带沙哑,卷在远远近近的笙歌笑语里,有掩饰不住的微微焦灼。 她是他的十一,他必须将她找回来。 这念头在她上次离开尚有些模糊,他只是凭着本能去寻她;但这一刻,这念头随着他心意的清晰愈发坚定。 有细微的“嗡”的琴音,越过清冷的霜气低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