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温言道:“母后,皇上素来温厚,今日大约是气急才说这样的话。皇后虽是施相养大,但看她行。事,对皇上还算真心实意,倒不像偏袒娘家的,皇上难免会护着她些。” 云太后皱眉看向她,“素日后宫你争我斗,我见得多了,倒不见你这种真心实意为别的得宠后妃说话的。” 十一若无其事地笑,“他是皇上,如今有皇后,日后也会有许多妃嫔,难不成我还拦着?古来帝王不都是这样,新人跟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往个窜着,哪里割得完?” 云太后道:“新人再多,也需你自己争取,方能永葆爱宠。你瞧你父皇后宫又何尝清净过?可让他记挂的,还是最初的柳良缕;陪他到最后的,还只是我而已!” 她疑惑地看向十一,“虽说女人善妒不是好事,可若是真喜欢一个人,又怎会没有醋意?容得了便是好的了,哪有这样帮着的?” 十一怔了怔,才道:“母后,你几时见我和那些女人计较过?” “这个……也是。”云太后瞅着养女,越发头疼,“再不知,清远为何把你教成这样……腹中有了孩儿,不是更该为孩儿着想吗?” 若是皇子,若能将中宫那位扳下,或设法令中宫无子,这江山还能是别人的? 十一低头瞧瞧自己的腹部,那个冷硬的男子身影恍惚在脑中飘过。她捏紧拳,唇上却转过笑意,“当下还是赶紧处置好北境之事要紧。其他的……太长远了!” 云太后扶着头道:“北境之事……难道真由皇帝胡搞吗?” 十一微笑,“母后,你当真觉得皇上是任人宰割之人?” 云太后哼了一声,“谁还能宰割他?竟拿退位来威胁我!” 宋昀登基大半年,虽未主政,却早有贤名,这几个月明着暗着笼络大臣,颇得人心,所册后妃也不是寻常人,哪是说废就能废的? 十一便道:“母后都奈何不了他,还担心施相夺了他江山?” 云太后震动,低头沉思良久,低叹道:“罢了……我何苦多费这心,还受他厌烦。要强了一世,我又争来了什么?也到享清福的时候了!他已成婚,根基也还算稳,也该是撤帘的时候了……” 十一安抚好云太后,才带贴身侍女离开仁明殿。 才出殿门,便见韩天遥依然伫立的身影。 她问值守的小太监:“南安侯怎么还没走?” 小太监忙答道:“皇上带皇后匆匆离开,并未和南安侯说什么。南安侯问过郭公公,殿内可有消息,郭公公也不知,便请南安侯继续等着了……” 十一道:“去告诉他,太后歇下了,请他先回去吧!” 其实也不用小太监告诉。韩天遥距离他们并不远,只要不聋,应该都听到了。 小太监奔去找韩天遥时,十一已自带了剧儿依然从来时的小路往清宸宫走去。 走出十余步,便听身后皮靴匆促踩在雪地里的声响。 十一回头,正见韩天遥快步行来,走到她前方,与她近在咫尺之处。 他很高,她抬起脸才能看到他并无一丝血色的冷峻面庞,以及凝了冰寒霜雪的黑眸。 似乎走得急了,他的呼吸几乎喷到她脖颈,却是炙热的。 十一有些不适应,也不习惯这样仰着脸看人,想退后一步,又觉不妥,遂依然立于原处,只笼着手笑道:“南安侯,有何见教?” 韩天遥盯着她,“你和皇上联手,逼太后将兵权交给施铭远?项公舞剑,意在沛公?” 十一微笑,“南安侯,这些事你该去问皇上,而不该问我一个后宫妃嫔。” 韩天遥低头瞧一眼她隆。起的腹部,唇角弯了弯,仿若有笑意浮于面庞,声音却愈发森寒,“你甘愿入宫为妃,不就是因为可以通过皇上对付施铭远,控制朝政,既可以寻机为生父报仇,又可以保护与你情谊深厚的济王?” 十一侧过脸不去看他陌生的眼神,却觉自己面上的微笑已维持不住,“南安侯,记得有些人说过,愿赌服输?” “是,我认输!不得不承认,遇到你柳朝颜,我已输得一败涂地!”他依然在笑,笑着看她失态,“但你也休想把我一个人留在地狱,放你处处逍称心!要不要再打个赌?” 十一淡淡道:“我不觉得有必要和你打什么赌。” 韩天遥笑道:“可我偏要和你赌!你看重大楚江山,你看重济王,于是我之于你,便轻如鸿毛,是吗?既然你如此看重,那我便跟你赌,用不了多久,你会为了那些跪地求我,就像……你逼着我跪你一样!” 他的声音低而沉,一字一字说得顿挫决绝,竟让十一毛发耸然。 她失声道:“你敢!” 韩天遥不答,转身向外行去。 十一定定神,叫道:“韩天遥,别让我讨厌你!” 韩天遥顿了顿,转头看她一眼,继续往前走,转眼拐入大道,高大身形被树木挡得不见踪影。 十一却不由地屏住呼吸,有一瞬怀疑是不是自己眼睛看错了。 她竟在韩天遥的眼睛里看到了恨。 无法用笑容或冷淡掩饰的恨。 又数日,云太后下诏撤帘,还政于皇帝。 宋昀向云太后赔罪,请求母后继续垂帘,云太后不允,宋昀遂亲政。 不久,云太后迁出仁明殿,搬往慈明殿颐养天年,不再插手朝政之事。 宋昀每日请安,事母恭谨,同时对云太后母族从重封赏,信安王云谷石的两个儿子均封侯爵,比云太后执政时风光更甚。 几乎同时,北境告急。魏国遣太子金寿胥为主帅、安真为副帅再度南侵,从西路攻破成、凤诸州,破兴元府,直下洋州,沿途守将或阵亡,或溃逃,连蜀州制置使董谊都弃城而逃。混乱之际,又有流寇趁机揭竿而起,在兴元府、利州等地大肆劫掠。 宋昀下旨,将董谊贬往永州,起复前任蜀州制置使、老将丁岸平定叛乱并镇守城池;同时,京中遣莫则、孟许国率兵相援,以监察御史李之孝为监军,兼程急赴北境。 本该一起领兵前去的梁成,因为受贿之事连被大臣弹劾,说其“天资暴狠”,为了索贿,他将受贿之物陈于堂前,有客来则引过去观看,暗示他们效仿,还曾强战某没落王孙御赐府第。揭发出来的证据,令朝中人人侧目而视,便是施党一系的人都有些羞与为伍。 施铭远明知这要紧关头梁成忽然被弹必有缘由,只是北境紧急,匆促之间只得由宋昀换人,换作猛将之后孟许国,然后遣了依附施铭远的李之孝为监军。 驻于鲁州的忠勇军首领,保宁节度使全立接到了移师相援的消息,却只遣了闻博部相援,追着魏军进军的步伐,倒似在收拾残局一般,始终不曾与魏军正面交兵。 清宸宫里,宋昀将军报一份一份看着,然后向十一微笑道:“柳儿,只怕得将韩天遥遣去才好。忠勇军摆明了不肯受其他人节制。” 十一身日渐沉重,却每日锻炼,有时甚至拉宋昀一起练剑,行路倒还轻便。她随手翻看着军报,说道:“魏人连年南侵,那些被占领的城池百姓们备受凌压,多有举旗反抗的。那时柳相意欲北伐,老祈王在世时曾接应了许多投往南方的义军,安顿在当时他所驻的鲁州,后来就形成了忠勇军,又被称作北军。” “他们在大楚并无亲人,但对魏人恨之入骨,感念韩氏营救之德,愿听命于大楚,故朝廷拨给粮饷,命他们驻于鲁州,成为对抗金人的屏障。据说全立几乎全家被魏人所戮,只他和他二哥被老祈王父子救出,后来老祈王父子还领兵为全立报了仇,这恩情便深了……” 宋昀点头,“于是,这支忠勇军,除了韩天遥,别人都调拨不动?别的还罢了,这回连魏人南侵他们也推诿着,你说朝廷每年给他们这么多粮饷又有何用?” 他抬头看向十一,“上回从太后宫里出来,听说韩天遥和你说过什么?这几我要将韩天遥遣去节制忠勇军,你始终不肯。倒也趁了施相的心,若有功劳,都是莫则他们的了!” 十一指尖在军报上扣了扣,“没什么,大约恨上我了吧!我怕他借机生事。” 宋昀眯了眯眼,“恨你……倒也不奇。只是他难道能为这个便故意败上几场,辜负了他韩家的一世清名,顺路把忠勇军葬送掉几万人?” 十一沉吟,“那还不至于。” 宋昀道:“我明日再和韩天遥谈谈,若他没有异议,便遣他去鲁州节制忠勇军吧!莫则那个草包,平时夸夸其谈,纸上谈兵行,真打起仗来,能维持住不败就不容易了;倒是孟许国不错,我瞧着又是一个韩天遥。只是根基太浅,便有战功,多半也会被监军大人记在莫则头上了……” 十一道:“孟许国愤愤之际,皇上妥加安抚,自然会对皇上死心塌地,再无二心!” 宋昀一笑,“这是赞扬我英明,还是嫌弃我刁滑?” 十一看着他微微泛红的俊秀面庞,笑道:“自然是赞阿昀英明,且深谋远虑……与泓侠气有余,机谋不足,其实若论治理国家,御下有方,与泓远不如你。” 十一僵了僵,默然看向他的眼睛。 十一许久才轻轻一笑,“不早了,皇上要不要去仁明殿?皇后刚从清宁宫搬过去,似乎住不大习惯。” 宋昀道:“我是不是对你不够好,才让你一心把我往外赶?” 十一便只能道:“阿昀待我,自然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