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仔细地敷好药,另取干净布条,替韩天遥将双目束住时,小珑儿忽道:“十一夫人,你的手腕……要不要上药?” 十一抬起手,才注意到方才被韩天遥捏住的手腕已经青肿了一大圈。 也亏得她是习武之人,若换了别的女子,只怕连腕骨都该被捏碎了。 “也是个狼心狗肺的!” 十一咕哝着,拿出酒袋来饮了一大口,散漫笑道:“若说药么……难道美酒不是天下最佳良药?一醉解千愁,万般烦恼休……” 她走向另一间收拾好的卧房去补眠,随口向小珑儿道:“你继续收拾着,晚点我摘红枣给你吃,不削你……” 小珑儿笑道:“我就知道十一夫人也就嘴里凶我几句,心地最好了……我便是真的踩坏了枣树,十一夫人也不会削我吧?” 十一没回答,自顾关门喝酒睡觉。 小珑儿却大是快乐,蹲到草丛边,和狸花猫四目相对,对着它“喵喵”乱叫了几声猫语,才挽起裙角开始收拾庭院。 傍晚时,宋昀果然派人送来了几样蔬菜,还有蘑菇、木耳,及两斤肉,一只鸡。 十一于烹调一窍不通,好在小珑儿虽才十四五岁,倒也学得一手好厨艺。十一依然只许给韩天遥食清粥,自己却吃得很是尽兴,遂跃上枣树,摘了大大一包熟枣送予小珑儿以示奖励。 慑于十一之威,小珑儿眼巴巴地看着韩天遥吃白粥,到底没敢自作聪明送些菜肴过去,遂愈发勤恳地收拾芳菲院,以示自己正忙,注意不到韩天遥的委屈。 好吧,也许也不委屈。十一夫人虽然待他古怪刻薄,但的确是他自己说要吃粗粮淡粥的…… 第二日午后,宋昀来访时,小珑儿已兢兢业业将小小庭院收拾得颇是整齐。 宋昀目光扫过小院,已微笑道:“原来这才是小院本来的模样!果然像是幽人雅士所居!” 杂草拔除后,枣树、芙蓉、青枫,并小小的石桌、石椅都已显露出来,格局小而玲珑,原先更当精巧雅致。 十一听他夸赞,甚是开怀,且将酒袋放到一边,笑道:“那么,宋公子且来尝尝幽人雅士手植的红枣味道如何吧!” 宋昀微笑道:“好。” 阳光下,这少年素衣凝云,清眸蕴采,在阳光下散着玉雕般温润的柔辉。 十一眷恋地凝望他片刻,见他俊秀的双颊浮上红晕,才觉出自己的失态,忙走到枣树前,摘了几枚大的递与宋昀,再看那些熟透干瘪或过于瘦小的红枣便觉不顺眼,遂跃到树上,只挑那饱满鲜艳的红枣摘了,掷给下方的宋昀。 宋昀不会武艺,有接住的,有没接住的,不一时手上便满了,遂提起一幅衣襟来,将红枣尽数兜于襟内。 十一暗器高明,此时摘了红枣往宋昀衣襟内掷,自然百发百中。 宋昀甚至能腾出手来,取了一颗红枣,在袖口拭去灰尘,细尝了尝,赞道:“果然清甜得很。” 十一摘了许多,却从未尝过。闻得他说,亦坐于枝丫上,懒散地支起一条腿,潇潇洒洒地掷了一颗在自己口中。 果然很甜,但口感又比刚成熟的鲜枣少了几分脆爽,多了几分绵。软,忽然便让她想起那一年的龙眼来。 南方刚刚进献入宫的新鲜龙眼,个大味甜,但数量不多,后妃诸王一分,到朝颜那里的不过一两串。太子宋与询明知小妹妹爱吃,遂将自己那份送了过去。 那样尊贵秀雅的男子,用他白净修长的手指一颗颗专心剥着龙眼,将那半透明的果肉放到红玛瑙的盘子里,无奈般劝道:“朝颜,龙眼虽好吃,多食易滞气,不可太贪嘴!” 他这样说着,手中却一刻不停,亮晶晶的龙眼小雪球似的滚在明艳艳的玛瑙盘里,越积越多。 朝颜无所顾忌地取食着,笑道:“若不吃完,岂不辜负了询哥哥一片心意?” 话未了,门外有人禀道:“郡主,晋王世子来了!” 朝颜立起身时,那边已见宋与泓大步行来,后面小太监快步随着,手中正托着一大盘的龙眼。 “朝颜,我来了!” 他大笑着走进来…… 一只剥了一半的龙眼从宋与询手上跌落,滴溜溜滚在他象牙白的锦袍下摆边…… 十一的眼睛忽然间潮。湿。了。 她抬手,摘了一颗极大的红枣,向宋昀掷了过去。 宋昀忙张开衣襟去接时,那颗红枣居然没掷准,擦着他的臂膀跌落,正落于他月白色的素裳下摆边…… 他怔了怔,弯腰欲去捡时,那厢十一又连掷几颗红枣过来,他身形一时转不过来,脚一错已坐倒在地上,满襟的红枣滴溜溜滚了一地。 “对不起!” 宋昀一呆,忙弯腰去一一捡拾。 十一已飞身落到他身畔,一边去捡红枣,一边看向他,极浅地笑了笑,“没事,横竖要洗的。” 再未想到慌乱之际居然在她跟前出丑,宋昀尴尬得耳朵根子都泛起了红。他那浓黑的眼睫低垂,敛住眼底明珠般的潋滟辉光,反将那张俊秀面庞衬得愈发温润柔和,泉水般干净明澈。 那眉眼,那神色,仿佛与记忆中的另一人交错着,重叠着,渐渐纠缠得五脏六腑都在拧绞般疼痛。 “宋……昀!” 十一忽低低唤了一声,竟是无限怅惘。 宋昀侧脸回眸,正与十一近在咫尺。 十一的面庞依然粗糙黑黄,不复初次见面的清美夺目,一双眼睛却似蕴了莹亮的星光,璀璨得令人不敢直视。 宋昀连忙低下头捡红枣,轻声道:“姑娘有何吩咐?” 十一捏了一颗红枣在掌中,定了定神,方道:“你在绍城居住,认识的人不少吧?” 宋昀道:“还好。我舅父素来好客,家中走动的人不少。” 十一道:“那能不能麻烦你,替我把这所院子给卖了?” 宋昀微愕,“卖了?” 十一叹道:“睹物思人,不如卖了干净。” 宋昀捡起最后一颗红枣,柔声道:“好,我叫人打听下,尽快替你办妥。” 不远处,韩天遥正卧于软榻之上。 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扇打在他面庞,轮廓鲜明如刻,却苍白沉静,仿佛根本不曾发现窗外那些无声流转的暧。昧和温柔。 宋昀吃过饭,才带了十一相赠的那一大包红枣回去。十一送到门外,约了明日相见,看他上了马,走得不见踪影,方才返身回屋,懒懒地取了酒袋喝酒。 韩天遥的午饭依然是清粥。他高大强。健,如今身体渐复,食量也渐复。而芳菲院里的用具对他而言也太过小巧了些。如冰似玉的青白瓷碗虽然清雅润泽,盛粥却盛不了几口,十一遂让小珑儿盛了一大钵过去,由他自己摸索着慢慢舀来吃…… 韩天遥却恍若未觉,安安静静地吃他的寡淡白粥,然后喝着小珑儿送来的白开水。 是的,白开水。 雁词是个雅人,此处自然有茶具。宋昀有心之人,昨晚叫人送来的菜蔬中,便有一包上好的茶叶。 小珑儿洗了茶具,十一却叫她装上白开水送给韩天遥。 小珑儿不敢言,更不敢怒。 韩天遥却平静地喝着水,听得十一回屋饮酒,方才问道:“十一,为什么卖掉这屋子?” 十一半睁醉眼斜睨着他,“你听到了?睹物思人,伤心无限啊!” 韩天遥徐徐道:“扯淡!” “嗯?” “雁词逝后,你在秋雁阁一住年余,把她留下的钗环首饰大半换了酒,也是因为睹物思人,伤心无限?若秋雁阁能卖,你也早就卖了吧?还有花花,可惜换不了酒……” 狸花猫在外应和般叫了一声,抬头看看枣树上快活蹦跳的一对黄雀,晃了晃塞满鱼的肚子,决定暂时放它们一马,继续傲慢地趴到廊下晒太阳。 是不是花浓别院无所谓了,重要的是跟着十一,有鱼吃。 它是一只聪明有骨气的猫,不能再被拴着,所以还是别乱跑、别闯祸,维持住优良的猫的风度才好。 十一啧了一声,才道:“花花换不了酒,可花花要吃鱼……还有,你买药费钱,我喝酒也不便宜。我银子不够花了,卖了房子赁一处小院子住,岂不两全?” 韩天遥冷淡道:“于是,你认为,只有卖房子一条途径了?” 十一漫不经心道:“还有什么?难道卖了你?若眼没瞎,大约还能值点儿钱。” 韩天遥差点喝水都呛着。他将茶盏在桌面一磕,说道:“你怎不说卖了你更值钱?” 十一微笑,“我太贵了,没人买得起!” 她忽看向韩天遥,“何况,你有我的卖。身契?”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意地开着玩笑,韩天遥的唇角却不由抿紧。 如果是妻,有媒妁之言,有众人见证,当然卖不得;如果是贱妾,卖。身契在主人手上,主人便是再宠,地位也比奴婢高不了多少。朋友多看几眼,可能转送朋友;觉得手边紧张,亦可随手发卖…… 这类事情比比皆是。 十一其实就是在告诉韩天遥,她这个所谓的韩家之妾,其实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房子既是她当年买给雁词的,房契必定还在她手上,若她执意卖掉,同样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十一……” 韩天遥站起身来,刚恢复几分血色的面庞又有些苍白。 但他到底什么都没说,摸索着走入自己卧房,“砰”地一声,重重带上了门。 他素来沉静,哪怕遇到这样的灭门惨痛,都未曾在他们跟前露出一丝愤恨恼怒来。 但此时,他分明已经恚怒之极。 十一愕然,“哟,看来那毒不只毒瞎了眼睛,还毒坏了脑子!” 小珑儿战战兢兢道:“公子不高兴,很不高兴……” 很不高兴,却一直压抑着,不肯流露半点。他像一头身受重伤的狼王,一边舔。舐伤口,一边隐忍地警戒着敌人,不料同伴也上来踩他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