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与泓笑道:“我跟你一起离开,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做个田家翁可好?” 朝颜瞧着他明朗如春。光的笑容,忽踮起脚尖来,在他面颊轻轻一吻,才答道:“好!” 宋与泓摸着被她亲过的面庞,怔了好一会儿,才欢呼一声,张臂将朝颜抱在怀中,跃向他们来时所乘的画舫。 船舱内,宋与询面色雪白,凝望着他们远去的船只,淡色的唇已然生生咬破。 他的衣衫依然松松地披在身上,始终不曾扣起;歌妓们早已知趣地藏起,随侍忐忑地立于帐外候命。 宋与询喑哑地咳着,吩咐道:“去,查明是哪名歌妓在孤的酒中下了药。” 随侍应了,急忙要离去时,宋与询又唤住。 他撑着额顿了半晌,疲乏地说道:“不用查了……” “殿下,这……” “查明又如何?还能真去追究他?他只想一报还一报而已。到底……是我不知自重来到这里,才给了他下手的机会。我愿赌服输……” 湖风透着半敞的窗棂侵入,将帐幔吹得鼓起,宋与询便觉得很冷。 他抱着肩,身体哆嗦成一团,耳边却似又传来那两人对他恶意的揣测,以及彼此亲昵的欢笑。 “何况……心不在了,如何还留得住?” 八月十四,云皇后所赐之物分别送到兄弟二人手上。 随即,意料中事,朝颜收下了宋与泓的水晶莲花,退回了宋与询的太古遗音琴。 哪怕她酷好音律,觊觎太古遗音已久,她都不曾稍作迟疑。 中秋家宴,朝颜簪着水晶莲花坦然入宫,和宋与询见面也如常说笑,仿佛根本不曾发生那等尴尬之事。 宋与询亦是如常亲切,温和怡人,令满座之人如沐春风,丝毫不见被朝颜拒绝的不悦……那一年,朝颜十七,宋与询二十二,距离宋与询第一次说想娶朝颜已有五年。 他等了她五年,不但没成为她心中的英雄,甚至连原先的亲情都被重重磨挫,割开了深深的鸿沟,再难逾越。 虽说当事三人似乎已将此事看开,但一切并未尘埃落定。 宋与泓的父亲晋王体弱多病,宋与泓大半时间被接在宫中居住。在楚帝看来,这皇侄和皇子差不多同样亲近,只要朝颜愿意,嫁哪个都没关系,横竖还是在自己跟前。 但云皇后更偏爱宋与询,且晓得侄女尹如薇对宋与泓的心思,对这样的结果便不大满意。 随后,尹如薇生病,隐听得宫人传说,似和宋与泓订亲有关。 云皇后认为太子年长,最好先为太子议亲,楚帝也担心宋与询并未真正看开,遂将朝颜亲事暂时搁置不提。 宋与询温和恭孝,议亲之事倒也配合,由着母后安排。 只是有朝颜郡主珠玉在前,想挑容色才情胜似或相似的,显然有点困难。 云皇后先后传召过不少年貌相当的大家闺秀入宫晋见,宋与询尚未提出异议,她自己便先否决了。 这样一直挨到了第二年春天,云皇后才相中盛家小。姐和潘家小。姐,打算在这两名女子中择出一位太子妃。 问宋与询时,宋与询不置可否,云皇后遂让宋与询前往南屏山的净慈寺行香祈福,求签以问天意。 不论是朝颜,还是宋与询,这次都见识了所谓的天意高难问。 宋与询行香后在净慈寺附近散心,随后失踪。 帝后震惊,朝颜更是震骇,未等宫中传旨,便领凤卫奔入南屏山寻觅。 净慈寺位于西子湖南岸,高僧辈出,香火鼎盛,常有达宦贵人来往,素来安泰祥和,从未听说有盗匪出没,众人便都在疑心是不是有人刻意谋害储君。 朝颜亲自领人搜山,一整天粒米未进;入夜后其他人轮班休值,她再不肯休息,在山间滚了一身的泥,至半夜才得到些线索,也不顾夜间山路崎岖险陡,在齐小观陪伴下寻过去时,正见竹林之畔躺着具无头男尸,分明就是宋与询的穿戴。 朝颜忽然之间便像抽去了筋骨,只唤了一声“询哥哥”,当即一阵眩晕,人已软倒在地上,几乎站不起身。 “师姐,师姐!” 齐小观慌忙将她扶到尸体旁边,她一眼便看到了跌在一边未及拔出的纯钧宝剑,剑柄悬着宋与询亲手编织的合。欢剑穗,精巧雅致。 拔剑看时,煜煜光华恰若一道纯净泉水,清冽明洁,正如当年情意款洽时宋与询温柔含情的眼。 前尘往事伴着少年岁月多少的欢声笑语,蓦地破开层层的怨怒和戾气,如海水般翻涌而上。巨。大的悲痛和绝望以她自己完全不曾预料到的激。烈瞬间攥住她。 她无法细想那噬心蚀骨般的痛意从何而来,她明明那样地憎恶他,甚至憎恶到不肯多看他一眼。 可她颤抖的手摸到那具冰凉的尸体,竟发出了一声那样凄厉的惨叫,反手将纯钧剑刺向自己胸口。 “师姐!”齐小观大惊,慌忙抱住她胳膊,用力抢下纯钧剑,惊呼道,“师姐,你疯了?” 她也许真的疯了。 除了在帝后跟前的敷衍,她已有近一年不曾好好跟宋与询好好说话。 她和宋与泓的事已经基本确定,虽算不上热烈,但两人相处得和。谐愉快。 对着宋与泓,她再也不会有对着宋与询的闹心和愤怒。 便是她曾喜欢过宋与询,便是他们间曾有过逾越寻常兄妹的感情,走到后来相见两相厌的地步,她根本不该再为他伤心。 可见到他无声无息躺于地上的那一刻,她竟然万念俱灰,几乎想都没想,便将剑锋挥向自己。 她下意识的唯一的动作,竟是随他而去。 “询……询哥哥……” 她被夺去宝剑,却已连将宝剑夺回的力气都没有。 握着那冰凉僵硬的手,她伏在地上惨声痛哭。 齐小观惊慌地试图抱起她,连连唤道:“师姐,师姐,师……” 他的手忽然松了松,呼唤声也顿住。 被绝望攫住的心神是如此迟钝,迟钝到根本察觉不了任何异常。 身后再次伸出手来扶她,不若齐小观那般强健有力,却稳定温柔,有种说不出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朝颜……” 沙哑的呼唤里尚有哽咽之声,却分明蕴着难言的欢喜。 朝颜身体僵住,却已被那人扶起,轻轻跌在他怀中。 迷。离的泪眼里,正见宋与询温柔含泪的溶溶明眸。 “对不起,我不想惊吓你。我只想试一试……我想最后试一试!我……到底不甘心!” 他低头亲住她,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面庞。 朝颜颊上泪水尚未干,惊吓里瘫软的身躯尚未恢复力气,血液却莫名地奔腾起来。 忽然间,仿佛又是十五岁那年,情窦初开的少女懵懂却坚决地将纯钧剑赠给心仪的少年,月光温柔地包容着他们,由着他们像并蒂而生的芙蓉,自然而然地以各自的清冽妍丽来映照彼此;又像同根而生的藤萝,在月下温柔交缠,竭力将自己探到对方的怀抱,同时热烈地欢迎着对方的攀拥,只恨不能骨血相融,同生共死。 齐小观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然后抱着头在原地转着圈,显得又傻又蠢。 可他们何尝不是又傻又蠢? 最傻的最蠢的居然是设计了这一切的宋与询。 他居然柔声向朝颜道:“朝颜,你喜欢怎样的人,我便会是怎样的人。” 朝颜乘马车回宫的一路浑浑噩噩,宛如做了一场梦,却完全辨不出到底是美梦,还是恶梦。 目睹这一切的齐小观终于在恍然间钻出个大悟来。他问:“师姐,你喜欢的是太子殿下?一直是太子殿下?” 朝颜矢口否认,“没有!这人软弱无能,胸无大志,品行低劣,我眼睛又不瞎,怎会喜欢他?” 齐小观不屑,“你眼不瞎,心瞎了!” 朝颜一脚将他踹了下去。 齐小观挠挠头,又爬上了车。 男子原就比女子发育得晚,何况他又比朝颜小几个月,于男女情事一知半解,好久才又问道:“你不喜欢他,为何哭得那么伤心?见他没死为何又这么欢喜,而且还跟他……” 他做着鬼脸,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 朝颜满面通红,差点又将他踹下去,怒道:“便是从小认识的一条狗,忽然死了我都会伤心!我……我不过一时糊涂被他占了便宜,有什么好笑的?他这样畏首畏尾的太子,跟那些只顾眼前荣华的剑臣沆瀣一气,不思进取,沉迷酒色,早晚会把我们大楚送上绝路!” 齐小观忽然明白了,“师姐不是不喜欢他,只是看不上他那些行止?” 朝颜愤愤地擦着自己的唇,“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就是脏了我自己!” 齐小观叹道:“可你明明喜欢他,而且……他看出来了!” 朝颜在江湖间长大,即便回到杭都,也有父母兄长娇宠,连施铭远等权臣明知她政见相左,都不敢轻撄其锋。 她既傲且倔,根本不肯接受自己喜欢的男子是个庸懦卑劣之人的现实。 她以为自己憎恶宋与询,其实她憎恶的只是她的感情。 她憎恶自己居然会喜欢这么一个庸懦卑劣之人。 那些心思连朝颜自己都看不清,宋与询却终于看清了。 在朝颜日复一日的疏离、冷淡、甚至厌弃里,宋与询本已灰心。 可临到娶妻时,他到底还是不甘心,不甘心那么久的爱恋就此无疾而终,才暗中策划了这出假死的戏码相试探。 宫城安危向来由禁和凤卫负责,若他失踪,朝颜必会领人搜查。 他故意留下线索引朝颜前去,若她见到那具尸体表现平淡,他只能绝望放手,去娶母后安排的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