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奔出去看时,狸花猫正无精打采地趴在暖炉旁的毯子上打盹。 宋昀早已离去,连同他的三花猫。 剧儿道:“奴婢挽留过,但世子说府上正有客候着,不便久留。” 十一静默片刻,叹道:“罢了,改日我再向他赔礼。小珑儿呢?” 小珑儿搬来琼华园,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齐小观。可韩天遥多以看她之名而来,她始终不露面,也未免太不配合。 剧儿已答道:“刚从这边经过,说是让三公子带着去看什么百年老梅。” 韩天遥忍不住看了一眼琴室那边的朱砂梅。 黑黢黢的暗夜里,勉强能看得出依约的树影,可哪里看得到什么梅花? 那幽幽暗香倒是愈冷愈浓,卷在寒恻恻的空气里被吸入肺中,连五脏都随之清冽芬芳起来。 十一无语,苦笑道:“呃……或许是去赏梅香?” 韩天遥饶有趣味,负手道:“走,咱也瞧瞧去。瞧瞧这暗夜里的梅花,是不是格外有味道。” 十一抬眼瞧着满天星斗,懒懒道:“算了!若是踏雪寻梅,或者月下观梅,或许还有几分意趣。这乌漆漆的夜,咱们……” 话未了,已有一件斗篷覆到肩上。 韩天遥轻笑道:“走吧,正好唤他们回来一起用晚膳。我的清闲日子也算到头了。纵然还会在京中再待几日,下面必定日夜忙碌,再也没空过来看你和小珑儿了……” 十一心底忽然陷下去一块,侧头瞧向身畔男子。 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轮廓硬朗英挺,虽没有宋与询、宋昀的温润美好,却有一身铮铮傲骨。 这样傲骨英姿的男儿,正是她少时心中的英雄。 她恋慕宋与询,于是平生最恨之事,就是宋与询居然不是那样的英雄。 她的眼圈有些红,却轻轻一笑,说道:“好,瞧瞧去。” 她错过了平生最挚爱的男子,她不想让她心中的英雄怀抱遗憾奔向战场。 夜很黑,韩天遥提着盏小小的八角绫纱宫灯照着眼前的路。 周围一片寂静,听得到风过树梢细细的声响,以及落叶在地间轻轻翻滚的声音。白天还算苍翠明丽的园子,如今只看得出树木粗粗描绘的暗影,重重如山峦起伏。 鼻际传来寒香阵阵时,有一声两声低低的呻。吟顺风飘来。 两人都是一怔。 韩天遥反应极快,连忙吹熄了灯笼,轻轻置于路边,拉着十一蹑了手足奔过去。 他们身手极高,以至于对面那少年虽然武艺出众,竟然丝毫不曾觉察。 又或者,是太专注于他目前正在做的事了。 临近溪边的坡地上,的确有一株老梅,枝干苍古虬曲,却正花枝颤动,簌然飘着花雨。 小珑儿娇小的身躯被齐小观有力的臂膀压在梅树上,发髻已经散乱地歪到一边,兀自踮着脚尖紧紧回拥齐小观,在气喘咻咻间嘤咛出声,却是不胜娇羞欢喜。 有梅瓣飘到她面庞,齐小观便衔起那花衔,贴到她唇边,吃吃地低笑…… 十一匆忙撤身而退,一气走开老远,才对不疾不徐紧随她身后的韩天遥抱怨道:“这小观……两年不见,越发不像话了……小珑儿才多大?” 韩天遥含笑,“看着小,其实等过年也已十六,可以说亲事了。何况她虽小,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小观品貌俱佳,又在咱们身边,都是知根知底的,若他们彼此有情,倒也称得是天配良缘。” 他携过十一的手,沿着小溪往前行着,慢悠悠道:“且走走,等等他们吧!总不能这时候惊散鸳鸯。” 十一道:“有什么好走的?黑漆漆的,又冷。” 她虽这样说,脚下却已随着韩天遥慢慢向前行去。 因听得她说冷,韩天遥张臂将她揽了揽,几乎半拥于自己怀间。十一高挑窈窕,但韩天遥个子更高,且肩膀宽阔,胸怀温暖,竟真将那寒意挡去大半。 十一走了一段,不觉仰起脸来,看了韩天遥一眼。 韩天遥却始终瞧着她夜色里宛如皎月的面庞,以及那低敛的浓黑长睫。 见她抬头,他一笑,忽低头,飞快在她面颊亲了亲。 十一蓦地脸上窜烧,怒道:“韩天遥,你作死呢!” 她拭着被韩天遥亲过之处,急急要挣开他时,韩天遥却将她扣得紧紧的,再不容她离去,口中却柔声说道:“好了好了,我不作死……我只是舍不得你,十一。”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轻软,软得不像出自这么个冷峻傲岸的铁骨男儿之口。 可他偏偏这样柔情万分地诉说着他的情意,浑不顾十一可能一张嘴又是毒蛇般的刻薄嘲讽,将他贬得一文不值。 十一的确很想刻毒地挖苦回去,至少也要甩开他那不知趣拥来的臂腕。 可也许天真的很冷,也许这皇家苑囿实在太大,也许一个人在这样的黑夜里走着实在太孤凄,她居然没有甩开他,也没有嘲讽他。 一直深贮于心底的那股酸苦也许酝酿得已经太久,时不时地便要翻涌上来。 她的眼底又是一阵阵地发热,好一会儿才道:“韩天遥,我知道你是真心。” 他性情刚硬沉静,便是纳过再多小妾,她们也只是他闲暇生活的点缀。 他应该从未对人说过那些绵。软的情话,更不会一次次被人刻毒地讥刺回去。 只因真心,他才肯放下自尊。 哪怕她有意无意地一再践踏,他都不曾放手。 但这一次,十一决定跟他说明白。 前面是竹林,疏朗竹影里又飘着梅的寒香,隐隐约约的,再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却于无声无息间沁到了骨子里。 于是满怀都是那寒凉的暗香幽幽。 十一慢慢走到一丛翠竹跟前,抚着那柔韧的竹竿,坐到了旁边的青石条凳上,低低道:“从前询哥哥到琼华园时,最爱这竹林了。后来我对他越来越失望,见他一次,便恨他一次,而且越来越恨……恨到后来,我就把这片竹林给伐了。” 韩天遥向四周一张望,“可竹林还在。” “因为根还在。你看,才两年而已,就已长得跟原来一样繁茂了!” 十一抬眸看他,眼底清莹若含露珠,唇角却咧着满不在乎般的笑,“当年恨他到极致时,我也曾以为我心里应该没有了他,有的只是恨。可那日忽然看他‘死’在我面前,我才发现我似乎被人活生生地剜掉了心。原来那种刻骨怨恨的根,只是因为我喜欢他。喜欢到了极致,容忍不了瑕疵。我痛恨的只是他的瑕疵,从来不是他。我对他的喜欢,是伐不掉的根,多少年都在,而且越长越繁茂。” 韩天遥坐在她身畔静静地听着,然后道:“嗯,你喜欢宁献太子,曾喜欢到愿意与他同生共死……那现在呢?” 十一抬眸,略显茫然,“现在?” 韩天遥轻笑,“现在,并没有人拉着你,你还会跑到太子陵前自尽吗?” 十一道:“不会……他要我活着,好好活着。我不想他生前心伤,死后魂伤。” 韩天遥道:“对,他要你活着,好好活着。而且,你还有凤卫,还有父皇、母后,还有师兄弟,还有……我。你都该割舍不下吧?尤其是我。” 十一面上便浮起愠怒,瞪向这自大自恋的男子。 韩天遥若无其事道:“如果你真的对我毫无感觉,如果你一路救护我,照顾我,让我依靠你,到后来也愿意信赖我,愿意我一直唤你十一,愿意让我走入你的缀琼轩,愿意让我弹你的太古遗音……那么长时间的相处后,你还是对我毫无感觉,就当我白说。” 他的眼底蕴上浅浅的笑,清朗若松月流辉,“可我偏不信这么久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十一,当年你看不清楚自己的心,在宁献太子死后痛悔至今;今日。你当真还看得清自己的心吗?当年你溺于对他的恨错过了他,今日。你打算溺于对他的爱错过我吗?” 听他一气说完,十一盯着这个忽然间口齿利落的男子,竟有些目瞪口呆。好一会儿,她才能再次问出那个完全不是问题的问题:“你到底要不要脸?” “不要!我只要你!” 韩天遥果然一如既往地不要脸,却很快加上了一句,“我担心此去疆场,一去不回,很多话再没机会告诉你,很多事你再没有机会看清楚,所以我一定要说明白。” 所以,他紧接着做了更直接的事。 他伸臂揽过她,低一低面庞,将她亲住。 他的黑眸深浓,微哑的嗓音里亦有着深浓得化不开的情意,是与他周身冷硬气质判若两人的热忱。 “我喜欢十一!” 她当真看不清楚自己的心吗? 她当真会一错再错吗? 她只知她的心跳很激烈,和跟自己紧紧相贴的那男子一样跳动得很不规则。 她略略仰起头,默默承应他。 很小的暗示,却已足够。 十一打了个寒噤,低声道:“遥。” “给我一点时间。” 她的声音有些哑,却不仅仅因为嗓间的哽咽。 她眼前这个男子,或许真的寡言少语,但情感诚挚之时亦能说出最温柔的情话;他如今比宁献太子逝去时还要年长,且早已历过情。事,自有一番手段。而十一虽过了少女时的蒙昧无知,于男女之事似解非解,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韩天遥深深注目于她,低笑道:“好。若我平安归来,以后的路还很长,我希望我们能一起,从头活过。不过,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没能回来,我和宁献太子一样,盼着你能好好活下去。代替我们,好好活下去!” 十一胸口闷痛,竟因他那句话呼吸一窒,一时竟透不过气来。 她凝视着韩天遥,许久,许久,忽抱过他脖颈,重重咬了一口。 兵法里有一招叫以退为进。 十一看出来了,可依然落入彀中。 代替他们好好活下去…… 她无法不震动。 韩天遥嘴唇吃痛,却笑道:“轻点儿!若是咬得青紫,夏日里还能说被蚊虫叮咬,冬日里可怎么说?可不让同僚和将士们笑掉大牙!” 十一道:“你可以被人笑掉大牙,但你记住,你一定要平安归来。你的母亲在等你回来。” 韩天遥拥她于怀,眉眼温软如绵,带着隐隐的诱哄,“还有呢?” 十一盯他半晌,方道:“还有,你的妻子,在等你回来。” 这回,轮到韩天遥屏住了呼吸。 他嘴角含笑,眸光却认真之极,“十一,你……确定?” 十一深深地吸了口气,直直看到他的眼底,“我确定,如果你平安归来,我就是你的妻。” “即便……你心底最喜欢的那个人,并不是我?” “不论于公义,于私情,我们都是最合适的。我们应该站在一起。” 十一捏着他的臂膀,手上很用力,字句更是铿锵。 韩天遥哑了声线,含糊地唤了她一声,将她紧拥于怀中。 这晚韩天遥没有回韩府。 他们回缀琼轩的路上,原放在路边的绫纱灯笼已不见了,齐小观、小珑儿都托辞没过来用晚膳。 想来齐小观带小珑儿离开时在梅林边发现了他们的灯笼,再问到侍儿,知晓十一等曾去寻他们,却也尴尬羞惭,一时便不肯露面了。 用过晚膳,韩天遥并未离去,径自要水洗漱过,便在十一卧房内盘桓。 二人共历一场患难,同一屋檐下相处的时候不短,但他一贯君子,纵然倾心十一,也从不会无礼缠。 但今夜,是十一自己说,她会是他的妻。 若不是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争,也许十一永不会开口说出这句话;若不是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争,韩天遥将有足够的耐心在她身边守候等待,直到她心门完全开启的那一天。 可韩天遥已经没有时间了。 屋里的炭烧得极旺,两人脸上都被熏得泛着薄薄红晕。十一早了外袍,对襟襦衣下系着条藕色素裙,愈发显得身材颀长优雅,面如朝花初绽。 十一问:“你不打算回去?” 韩天遥黑眸如夜,静静地凝望她,“我怕一觉醒来,你就反悔了。横竖回去也没事,我便在这里守你一夜,若你反悔了,可以立刻告诉我。只是过了今夜,我可不许你再反悔。” 半晌,她环住他的腰,低叹道:“好吧……其实我也怕自己反悔。” 外面很冷,两人身上却都很烫。 “唔……” 韩天遥披起衣衫,仔细整理好衣冠,才俯身按住衾被,含笑凝视着恍若梦中的十一。 他道:“等我回来,等我们成亲那日吧!” 十一尚有些迷迷糊糊,伸出手指来抵住自己的额,水润迷离的清眸看着他,下意识地“哦”了一声。 而韩天遥已放开她,在她耳边轻轻道:“若我平安归来,我会立刻娶你。等朝中稳定,我便重建一座花浓别院。无需百花齐放,只需有我夫人一枝独艳,便已今生无憾!” 十一眼底迷离逝去,却愈加水润清莹,“天遥,遥……” 韩天遥亲亲她的眼睫,“还有,莫忘了我刚才所说的话。刀兵无眼,天意莫测,若那个万一成了真……我真的回不来了,你要立刻忘了我,不许再想着我,更不许作践自己,沉溺酒乡,醉生梦死。” 他顿了顿,又笑道:“宁献太子有灵,这两年必定泉下难安。我自私得很,绝不想泉下不安。所以,如今不那么喜欢我,不打紧。只是我回来后,你就得把我看得比宁献太子更重。因为我会是你夫婿!” 他的笑容里有武将的自信和豪气,放旷倜傥的话语难掩情深无限。 深深地再看她一眼,韩天遥转身离去,轻轻掩上了门。 十一抱着温暖的锦衾坐起,看着他轻掩的门,唇角不觉向上一弯,便微笑起来。 她的笑容越来越大,咯咯地笑出声来,然后将脸庞埋到了柔软的衾被中,肩背阵阵地抽。动。 许久后抬起,笑意仍在,眼角有泪痕。 她低低道:“韩天遥,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娶我。” 她给了韩天遥不让她反悔的机会,韩天遥却没有动她。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韩天遥并无十全的把握去许诺那未来的幸福。 他怕他回不来,他怕她终于爱他更甚于宁献太子,却受到更沉重更致命的打击;他怕他成了第二个宁献太子,却不能出现第二个韩天遥,将她拉出绝望深渊。 他承诺不起,承担不起。 所以,他便是再期盼她能全心待他,也不想她陷得更深。 在他没有平安归来之前,她不那么在乎他,也许更好……因为,他已太在乎她。 天很冷,屋中却很暖和。 天刚亮,便有人飞奔向济王府,将最新的军情卷宗抄送过去。 宋与泓尚有倦意,喝了口浓茶,站起身亲将路上折的两枝朱砂梅到青瓷大花觚里,深深地嗅了嗅那寒梅清芬,方才坐下来打开卷宗。 涂风走了进来,待说不说。 宋与泓问:“什么事?” 涂风迟疑片刻,方道:“殿下,南安候夜间没有回府,似乎宿在了琼华园。” 宋与泓顿了顿,“这个……也不奇怪。当年我喝多了,或一时犯困,也会歇宿于琼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