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已举步欲行,闻言顿下。身。 十一道:“你需记得……她是济王妃!” “妃”字咬得很重。 济王妃,已为人妻,且身份尊贵。 哪怕不被宋与泓真心相待,哪怕已随宋与泓出居湖州,都不该是别的男子可以肖想的。 路过面龙蓦地通红,眸光却黯淡下去,低低答道:“嗯,我知道……一直知道。” 他匆匆而去,步履明显有些散乱。 “多情自古空余恨,何处得觅有情天?到底,都在追逐些什么呢?” 十一摇头啧啧,不知在笑人,还是笑己,手已忍不住又摸向腰间,才记起酒已饮完,连酒壶都已扔了。 待回城后,需得痛饮一番。 芳菲易老,故人难聚。 或许只有美酒浇得灭这愁肠离恨。 可惜再割不断那漫无边际的情天恨海…… 十一醉了整整两天。 宋与泓已经离开,宋昀和谢璃华刚刚大婚,便是为了讨个吉兆,施铭远也不至于在近日另生事端,琼华园又有齐小观照应,十一便喝得很任性,醉得很任性。 直到这日深夜,十一才扶着昏沉的头坐起,唤人倒水来喝。 剧儿忙去倒水时,齐小观已闻讯进来,看十一醒了,伸手在她额上拍了几记,说道:“师姐,你喝够了没?” 十一一气喝了两盏茶水,才摸着被拍疼的额,懒懒睨向齐小观,“对我动手,你反了天了?” 齐小观叹道:“你才反了天了!皇上过来看你两次了!你不理不说,今天还吐了他一身!” “阿昀来过?” 十一怔了怔,慢慢记起零碎的片断,“我不是在山顶凉亭喝酒吗?” 齐小观道:“是啊,昨晚皇上来时,我刚让人把你扶下来,可天没亮你又跑上去喝酒了。傍晚皇上又过来,你冲着他喊询哥哥,然后吐了他满身……他脱掉脏了的外袍就把你抱下来了!” “抱我?”十一揉着太阳穴,“看不出,他的力气还不小。” 齐小观叹道:“是你太瘦了……虽然个儿还算高,剩了皮包骨,也没什么分量。” 十一咕哝道:“他刚刚成亲,不去陪他的皇后,跑这里来做什么?” 齐小观道:“自然是记挂你。” 十一道:“免了!一不小心,成了尹如薇的靶子,聂听岚的靶子,可不想再成为谢皇后的靶子!” “额……”齐小观好一会儿才能道,“听闻谢皇后颇是大度,想来不致做出小人之举。” 十一道:“女人不吃醋,要么是不爱这男人,要么是另有所图。” 齐小观道:“也是。当年宁献太子不过和几个歌姬在一处,你也能疯了!” 十一也不否认,只懒懒靠在枕上,说道:“可惜我再疯他也不会回来了!” 齐小观看着师姐萎蘼模,声音低了些,“我瞧着皇上待你的确真心,守在你跟前默默瞧着你的模样,与当年的宁献太子一般无二。便是谢皇后另有所图,咱们也不用怕。算来……未必不是好归宿。” 十一微阖着眼,“我初见他时,也觉得很像,很像……可惜见得多了,便觉宋昀就是宋昀,绝对不会是宋与询……” 齐小观轻晒,“师姐,我亲耳听见你醉醺醺地拉着他唤询哥哥……” 十一道:“那是因为我真的梦到询哥哥了……算来真不公平,他居然还是原来的模样,那么年轻,笑容干净好看,可我呢……沧桑成老太婆了!” 她坐起身来,唤道:“剧儿,再拿酒来!老太婆想去见年轻俊美的宁献太子……” 剧儿应了,只得去搬酒时,齐小观侧头道:“不许搬!” 十一眯了眯眼,“信不信我不把小珑儿嫁你?” 齐小观道:“不信。她又不是花花,不听你的就没鱼吃。即便是花花,遇上喜欢的一样甩了你私奔!” 十一确信齐小观终于从断臂的惨痛里走出来了,说起这样的情话脸不红气不喘,大有韩天遥当日的风范。 韩天遥…… 她蓦地头疼,连心口都被扯着般疼着,冷下脸向剧儿道:“去拿酒!” 剧儿哪有那个胆违拗她,连忙应了,先将一壶酒送来时,齐小观劈面夺过,声音也冷了下来,“师姐,便是你喝再多酒,明天还是得入宫,册妃还是势在必行!莫不是你想喝得醉醺醺被抬入宫去?” “明天入宫?有事?” “明天是你生辰,太后在仁明殿设了家宴,让你去过去一起用午膳,必定打算定下你终身之事。郭原昨天就过来通知过了,皇上不顾新婚两次过来,必定也是想探探你的想法……当然现在不用探了,这时候你也没法出去拉个男人便说是你夫婿了……” 夜来的风吹到尚有汗意的身子,十一打了个寒噤,“明天我生辰?今天不是十六么?” 齐小观瞅着她,一时无语。 剧儿终于也看不过去了,怯怯道:“郡主,你醉了两天,皇上也看了你两次……今天是十七了……不对,再隔半个时辰便是子时,六月十八了!” 齐小观叹道:“小珑儿晚上又咳得厉害了,师姐你也别添乱了,吃些茶点便睡去吧!或者……可以细想想,明天怎么和太后说,将册妃之事拖延一阵。” “六月十八,还有半个时辰……” 十一恍若没听到齐小观的话,只是看向窗外。 狸花猫正竖着竹节般的尾巴从窗棂边走过,棕黄的皮毛被月光镀了层薄薄的银边,原本傲气凌人的姿态,便莫名地多出几分清冷。 十一眼眶一热,却“呵”地笑出声来,“小观,其实……花花比我们活得容易呢!只要它放弃吃鱼,想和谁私奔,便能和谁私奔去。” 齐小观怔了怔。 剧儿已不由张大嘴巴,“郡主想和谁私奔?” 话出口,她才觉这话太僭越了,忙掩住嘴。 “我倒想私奔,可惜没有可以私奔的人……”十一浑不在意,顾自披衣下。床,“去打水来,我要洗漱更衣,预备出门。” 剧儿一骇,“这时候去哪里?” 十一走到铜镜看,拍了拍自己脸上的伤疤,懒洋洋道:“约了个人,十七晚上见。这会儿……应该走了吧?不妨,我一个人走走,散散酒气也好。” 金雁湖。 瑶空万里,月洒银波。一江明月碧琉璃,风光如画。 十一走到往年的那丛芙蓉边,笑着向它们问好,“又快到你们的花开时节了……谢了还能重来,可晓得你们很幸福?” 有的人逝去,再不能生还;有的人离开,再不能回来。若能再来一次,不知会少错过多少,多收获多少。 最可惜,年年岁岁,花月相似人不同。人老月未老,鬓衰花颜在。 十一摇头轻叹,不疾不缓走向那边眺台。 月色极好,她已看到了那边的画舫。 檐角的灯笼尚亮着,映住灯笼上一对凤凰,仰首振翅,似欲飞去……终飞不开那方寸之地。 又或者,只是留恋那里明亮热烈的烛光,不愿奔往那广袤却清冷的月色。 画舫内漆黑一片,并无烛光,更看不到人影。 算来此时已过子正,算是六月十八了。 她答应六月十七晚间给他答复,不料竟失信了。 不过失信就失信,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淡淡一笑,拂了拂被风吹开的薄罗素衫,转身便往回走,正见芙蓉边慌慌张张奔出一人。 “见过郡主……郡主!” 十一顿身,便认出是自己部属。 那日。她约了韩天遥,便吩咐雁山安排一名凤卫在这边候着,若韩天遥到来,便先引入画舫等着。 如今这凤卫正红着脸道:“属下见时辰已晚,以为郡主不会来了,所以在附近走了走,不想竟误了迎候郡主,属下失职,请郡主处罚!” 十一笑了笑,“不怪你,是我来晚了!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凤卫应了,正要走时,却又纳闷地看向十一,“郡主不去见见南安侯?” 十一怔住,“他还没走?” 凤卫看向她身后。 十一转过身,正见那边画舫微晃,一个修长的身影踏上眺台。 黑衫黑发,衣角随风,他似月色下的一抹剪影,却清晰得宛若刀凿斧刻,于无声间铭于心口。 十一便不由地笑起来,眼角却有热意涌出。 她向他走去。 韩天遥黑眸深深,只凝注于她身上,似再看不到其他。 直到十一快到近前,他才猛地跄踉几步,冲上前将她拥住,拥紧。 “十……十一……” 他断续地低喊,嗓子里闷着难以掩饰的哽咽声。 十一哑哑地笑道:“对不起,来晚了!” 但星月的光采再夺目,也抵不过眼前男子眸中璀璨温柔的光亮。 舱中有案有榻,案上有茶。 韩天遥轻轻将十一放到榻上时,十一道:“渴得很。” 韩天遥低应一声,这才引燃火折子,将案边的一支银烛点亮,取杯盏为她倒茶。 旁边尚有大堆烛油,一看便知是原先亮着的,只是燃到了尽头,便熄灭了。 十一半倚榻上,一气饮完茶,方微醺地瞧着他,抚着他瘦而清隽的面庞,叹道:“还是渴。” 韩天遥没有再去倒,黑眸仔细打量着她,“你喝了多少酒?” 十一道:“不知道。醉了两天,不过刚刚已经醒了。” 韩天遥闻得到她身上一时清洗不掉的酒气,却也在烛光下看到了她的衣饰模样。 淡青长裙,素罗上衣,简洁得不能再简洁。 可她身段玲珑曼妙,双。腿修长柔韧,生生将那极简的衣裙穿出与众不同的超逸脱俗。 她的五宦依然精致得出奇,似得了上天的眷顾,欲将世间之最美集于一身。 她的确已经醒了,才能细致地妆扮自己,让他重新看到一个倾国倾城的朝颜郡主,他曾经的十一夫人。 可这一路走来,不肯原谅的始终是她,困守情局却挣扎不出的才是他。 “十……十一!” 韩天遥忽然间克制不住自己的慌乱,用力将她拥于身上,重重亲向她。 她柔软而馨香,那拂之不去的酒气笼于两人的低吟间,更是令人微醺若醉。 韩天遥低低地唤,恳切里有分明的求恕,“往日之过,待我慢慢弥补,可好?有连累凤卫伤亡,我愿致祭赔礼,供养他们家眷一世……我对不住你之处,我更会以一世来清偿。十一……” 十一眸光迷离,懒懒道:“你这人真无趣,专管败人兴致么?” 韩天遥凝视着她诚实靠向自己的身,忽顿住手,低低地唤。 十一半启星眸,“怎么了?你不想么?” 韩天遥扫过她臂上殷。“若你是我的,便只能是我的!别让我恨你!” 十一“噗”地笑出声来,“莫要扫我兴致,小遥。” 韩天遥亲向她蹙起的眉。 十一面色有些发白,眸光也似从迷离中清醒了些,静静凝视着他的面容,忽轻声道:“天遥,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像一株双生树,同枯同荣,好像永远都不会分开。” 韩天遥低声道:“好,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新点的银烛又已燃到尽头。 韩天遥抚着她面庞,柔声道:“看够了没?” 十一道:“没有。” 韩天遥道:“没事,以后你可以天天看。天明后我随你一起入宫,向太后和皇上陈明此事,他们必会成全。” 纵然宋昀心有不甘,奈何木已成舟。何况韩天遥有扶立之功,如今又手握兵权,多有倚重之处;十一手中亦有凤卫,若想制衡施铭远在京中的势力,同样也需借助她的力量。 不论从哪方面看,宋昀只能成全。 但十一却已推开他,起身披衣整妆,说道:“不用了!” 韩天遥眸光一暗,却很快随之起身,看她临窗梳着发,也去替她整理着,柔声道:“若你觉得难堪,便不用说了,我去找皇上说便是。” 十一将发髻绾好,收了梳子,取过一旁的画影剑和酒壶佩到腰间,才冲韩天遥笑了笑。 “我的终身大事,我会自己做主,不用劳烦你费心。” 韩天遥眯起眼,“十一,你已是我妻子!当日,你也允诺过我!” 十一微微侧脸,颊上翠钿在晨光里闪过清冷妖异的光芒,“天遥,你想多了!从你用计将我诓上回马岭,诓我喝下毒酒,我便已寒了心。宋昀继位,宋与泓被贬,都有你在推动,一切如你所愿;可施铭远主政,宋昀退让苟安,我受人算计步步失策,一切逆我所愿。九死一生,挣扎活下来的不过一具身体,你还能指望我还是原来的心?你还指望我能再趁你心愿,嫁你为妻,认可你所做的一切?” 韩天遥目光慢慢冷下去,“你要……入宫为妃?” 十一道:“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干。” “与我无干!” 韩天遥回头看向二人颠凤倒鸾整整半夜的软榻,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字来,“今夜之后,你还敢说与我无干!那我们这个晚上,算是什么?” 十一向后走了几步,靠在门帘边,抱着肩懒懒一笑。 “不算什么。喜欢过你,留这么个晚上做念想,以后想着也不会有遗憾,挺好。横竖你有过的女人不少,我有过的男人将来也不会只有你一个,算不得谁亏欠谁,就这样吧!” 韩天遥踏前一步,“你做梦!” 十一淡淡而笑,“难不成你要我对你负责?你才做梦!” 韩天遥一窒,喉嗓间闷得又有了中毒后欲要一口血喷出的腥甜感。 而十一已经踏出船舱,走到船头向外眺望。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勤劳的渔夫趁着清晨的薄凉,唱着渔歌洒着网,成了粼粼水波间淳朴却恬和的点缀。 更远处,已有车马喧嚣,行人匆匆,开始新一天的奔波劳碌。 富贵也罢,贫贱也罢,一年年,一天天,总有着自己无法摒弃的追求和向往,且永远没有尽头。 得陇望蜀,不断追逐,本是人之本性;可得到的再多,蓦地回首时,也许连最初拥有的那些最简单最直接的快乐都已不慎丢失。 最无奈的是,纵然知晓前方再没有自己想拥有的遂心如意,也不得不一步步继续走下去。 十一取出腰间的酒壶,向前方繁华的杭都城举了举,喝了两口,左手击着栏杆曼声吟道:“翠羽帘垂,三千粉色,花明如绣。歌声缓引,梁尘暗落,五云凝昼。龙香绕斟芳酒。尽夜饮、何妨禁漏……” 韩天遥默不做声走过去,将手压住她的手背。 十一顿了顿,欲要抽。出手去,却觉他越发用力地将她压住,然后握紧,再不肯放手。 他的掌心凉凉的,却有湿润的汗水不断渗出。 “你想如何?” 他将她的手握得极紧,唯恐下一刻便被甩开,再捉不住她的身影,“你想要我怎样?” 十一右手提着酒壶,看一眼他压住自己的手背上跳动着的淡淡青筋,仰脖痛饮。 她的面容极清瘦,有过于沉耽酒水的虚白恍惚,可行止依然疏狂不羁,仿若除了眼前美酒再看不到其他。 韩天遥忍不住低喝道:“别喝了!” 那个听从他的话,好容易戒了酒瘾的十一,是几时又开始离不开酒? 十一却一气饮了快有半壶,才惬意地吐了口气,说道:“喝完便不喝了!我也不想怎样,你放手便行了!” 韩天遥低沉道:“不可能!” 十一便叹息,提着酒壶的手抬到韩天遥面庞,竟轻佻地捏了捏他的下颔,才笑道:“我问你,聂听岚和闻博在回马岭用毒酒替换迷酒害我,你知不知道?” 韩天遥眸子一暗,“开始不知,后来……猜到了。” “后来聂听岚还当你的命刺杀小珑儿,险些要了她的命,你是亲眼看到的吧?” 韩天遥垂头看水浪拍打着船身,点头。 “闻博和聂听岚都该死吧?” 韩天遥沉默,却已等于是默认。 撇开他和十一的那层关系不谈,只凭闻博、聂听岚合谋想害死当朝郡主,便当是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