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昀蓦地回头,“谁?” 小窗惶恐地答道:“回皇上,是……南安侯!他不知什么时候潜回了京,找到小人,要秘见皇上!” 本该征战沙场的大将忽然弃下他的兵马出现在京城,认真追究起来,抗旨不遵,贻误军机,夺爵贬宦已算轻的了。可他偏偏敢出现在宫中,偏偏不怕宋昀问责。 宋昀低头看向维儿,半晌,微微泛白的面庞浮上一丝淡漠冷笑,“请!” 雨其实并不算大,斜斜细细,却恰到好处地掩住了蓑衣斗笠下那男子的身形容貌。 看他解下蓑笠交给内侍,正要举步入殿,画楼忽然拦住,“南安侯,解下佩剑!” 韩天遥扶向腰间龙渊剑,冷沉眉眼扫向他。 画楼拦于龙凤包金门槛前,虽忌惮他一身刀枪般的锐气,却直直挺立,寸步不让。 小窗见状,也无声地移脚步,拦到韩天遥前方。 殿中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宋昀,便只有阿母和摇蓝中未满月的小皇子。 虽说不佩剑的南安侯一样令人敬畏,但佩剑入殿显然杀伤力更大。 韩天遥扫过殿内,眼底闪过微微嘲讽,正要解剑时,宋昀忽在内清朗朗说道:“请南安侯入殿吧!大楚忠臣,朕之股肱,何需解剑?日后收复中原,一雪前耻,再离不开南安侯襄助!” 画楼、小窗相视一眼,这才无奈退下。 韩天遥身材高大,一身墨色衣衫深沉如夜,缓缓踏入时,殿内光线似为之一暗。 阿母正战战兢兢地轻晃着摇篮,努力安抚刚被放下的维儿,此时如被什么无形之物压迫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刚从修罗战场归来的年轻将军,将所有的恨怒压作无形的冷峻,纵然看着沉静有礼,依然有着令人心惊胆战的杀伐之气。 这种杀伐之气,应该只有同样不惧刀兵血火的朝颜郡主才会熟视无睹吧? “下去吧!” 宋昀温和地向阿母吩咐,修长的手指已搭上摇篮,有节奏地轻轻推晃。 阿母松了口气,忙告退而去。 维儿已有些不耐烦,又或者殿内的压迫感也令他不适,小。嘴儿扁了扁,啼哭了一两声。 宋昀便将他抱到怀里,拍了两拍,维儿便安静下来,睁着大眼睛看着宋昀。 宋昀这才笑了笑,向行毕礼的韩天遥说道:“南安侯,坐吧!” 韩天遥淡淡道:“不用了!皇上也该猜到,我私自回京便罢了,还敢跑来面见皇上,自然没打算闲话家常。” 宋昀微笑,“嗯,其实我倒打算找个人闲话家常。可惜这世间能和我闲话家常的人,已经太少。” 不知不觉间,韩天遥并未再以“臣”自称,而宋昀并未以“朕”自称。 在满朝的文武宦员中,大约只有韩天遥曾那样近距离地接触过微贱时的宋昀。 那时的宋昀,温雅有礼,却自有风骨,曾不顾于天赐反对,将韩天遥和十一救起。纵然他对十一心存他念,但韩天遥不得不铭记这份相救之德,才会在察觉花浓别院被灭真。相后扶他继位。 如今,韩天遥面前的少年帝王心地玲珑,聪颖入骨,甚至多半已猜到他来意,依然镇定若斯,居然完全不曾回避韩天遥慑人的眼神……就如当日发现韩天遥、闻彦等能轻易为十一觅到陈年美酒,让十一锦衣玉食,而他离开相府的扶持,连寻常酒水都未必供得起,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不卑不亢。 他似乎并没做什么,似乎也没怎么努力,偏偏就在短短的年余时光里,在众人不经意间,悄然走向了高处,更高处…… 韩天遥终于噫叹,“皇上闲话家常的人太少,只因皇上站得太高。机关算尽,难免高处不胜寒!” 宋昀怀抱着维儿,白得接受透明的右手半支着额,粹玉般的面庞微微抬着,含笑看向韩天遥,“高处不胜寒,却能与心爱之人相伴;清贫自守,只能仰望他人幸福。南安侯,换你,你选哪一个?” 韩天遥道:“至少,我不会在走向高处时,罔顾他人性命,拿自己女人冒险,甚至牺牲济王这样的皇室宗亲!” 宋昀莞尔,“南安侯,你在说你自己吗?” 韩天遥微微挑眉。 宋昀道:“回马岭之事,于我也许是天大机缘。但于你同样也挣脱了向仇人称臣的危机,令韩家和忠勇军更加显赫。可你为达自己目的,何尝不是利用了柳儿的感情?且识人不明,险些送了她性命!便是济王,在你将他拉下皇位时,难道就没想过,历朝历代夺位失败的皇子,有几个能有好下场?南安侯,这一路走来,没有人称得上清白。” 他将怀中的维儿托高,悠悠道:“真要说清白,大约只有这个孩子,不但清白,而且无辜!” 维儿打了个呵欠,结束了他醒着时难得的安静,又开始哇哇地哭了起来。 宋昀皱眉,已站起身来,在殿中来回走动着轻拍维儿,努力地安抚他。 韩天遥听维儿哭泣,竟也觉心下缭乱,见宋昀走到他跟前,反而不敢细看他怀中孩子的模样,退后两步方道:“皇上如此说,其实也已承认湖州之事乃是皇上一手安排?” 宋昀笑了笑,“我安排什么了?是我安排尹如薇谋反,还是我安排南安侯秘报朝廷,说济王谋反?” 他不如韩天遥高大,更不如韩天遥武艺卓绝,但他抱着婴儿与韩天遥说话,全无半分惧色,言语间甚至有些讥嘲调侃的意味。 虽明白宋昀只是在试探他究竟知道多少,韩天遥也不得不佩服这少年的定力。 他静静地凝注着宋昀,缓缓道:“皇上英明睿智,洞察人心,制敌无形,可谓无招胜有招,无为胜有为,的确无可挑剔。闻博行。事可恨,若有人治闻家的罪,贬闻彦的宦,甚至摘闻博的脑袋,连我都未必愿意去保。皇上应该是从贵妃那里得知闻博与聂听岚的旧事,立刻利用聂听岚去撕开了闻博这道缺口,并把消息透给想为济王夺回权位的姬烟和济王妃。除了刻意安排一个聂听岚,皇上几乎什么都没有做……便是有些人刻意的传话和挑唆,最后也没法算到皇身上。” 宋昀沉吟,“嗯,于是,南安侯是因对聂听岚起疑才回京的?” 韩天遥摇头,“我追到闻博军中时,发现那个从闻博军营逃出、怀着一片忠心向我传递闻博叛乱消息的士卒,根本不是闻博亲信。这人本来随我一起入营,后来留书说怕闻博报复,所以先回鲁州躲避。如果我料得没错,他应该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他只是一个被收买的棋子,为的就是向我传递消息,阻止闻博谋反。毕竟,这江山还是皇上的江山,皇上当然不希望京城脚下掀起一场兵乱,动摇大楚的根基。” 宋昀点头,“还有呢?” “贵妃离开京城,应该是一桩意外。贵妃曾与我相交,更与济王情同手足,皇上怕她查出不妥,随即也赶去湖州,并故意安排了一起刺杀事件,一则把自己撇清,二则让贵妃疑心我,三则……恕臣斗胆猜测,是为了给施相时间,颁下那道赐死的诏书?济王一死,皇上除去心腹大患,贵妃恨我入骨,同时施相为千夫所指,皇上要联合贵妃对付他时便省力许多。一石三鸟,何等高妙的计谋!” 他黑眸炯然,定定地看向宋昀。 维儿似也觉出了那压力,大着嗓门哭得透不过气,面色都有些泛青。 因这一向哭得太多,小家伙的嗓子很快又开始哑起来。 宋昀皱眉,一边哄着,一边转头道:“南安侯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韩天遥听维儿哭得闹心,又退开一步,才道:“皇上是不是认定,既已将聂听岚灭口,天下再无人可以指证,便是我说再多,也是口说无凭?” 宋昀忽冷笑,“便有凭据,又能怎样?” 言毕,他又垂下头去轻拍维儿,柔和了声线安抚道:“维儿乖,乖……不哭了!” 他似根本不曾将韩天遥的话语放在心上。 韩天遥有种将手搭上剑柄的冲动。 宋昀已是皇帝,大楚的皇帝。 别说他只是四两拨千斤,利用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聂听岚,便是真的诛杀皇兄,顶多有几个直臣跳出来骂几句暴君,又能拿他怎样? 但韩天遥终究只是淡然一笑,慢慢道:“天下自然没人可以惩治皇上,何况从皇上角度看,并没有错。” 宋昀已被维儿哭得焦躁,眉眼间便也有了些不耐烦,“南安侯,你也不必再猜,朕便明着告诉你,是朕布了这个局。但朕不是想要济王的命。朕只想他离我们远远的,省得柳儿总是掂念,要奔湖州去看他,更免得有人居心叵测,总想着将他扶上皇位……如今你也看到了,这样的人并不少!若有机会,不仅闻博、尹如薇会这么做,朝中也有大批宦员会或明或暗支持他!甚至……包括柳儿和凤卫。只要江山稳固,大楚振兴有望,柳儿根本不会介意是朕还是济王当这个皇帝。也许,更乐意是济王呢,毕竟济王跟她更亲近!” “于是,其实皇上早已容不下济王,至少,容不下他就在近在咫尺的湖州?” “朕故意漏了些消息给施相,让他知晓姬烟心底还恋着济王,希望他得了机会能把济王贬谪到新州、崖州这类的边远之地。谁知朕在驿馆遇刺后淋雨生病,有两三日不曾与京中联系,施相担心朕是不是已经遇害,唯恐太后和大臣会让济王继位,便抢先赐死他,便是另立新君,也不会有人威胁到他的地位。他依然会是一手遮天的大楚丞相!” 韩天遥盯着他,好一会儿才能说道:“皇上……好算计!却不晓得贵妃娘娘知不知道皇上所为?” 宋昀轻笑,“你告诉她,她会信?” 韩天遥眉目不动,面色已微白,“她已恨我入骨,再不可能信我。这大约也是皇上目的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