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很好?”宋昀盯着他,“南安侯,她既已入宫,你们根本无须亲近,而朕也会因此再无顾忌。你愿建功立勋,光耀门楣,朕也想收复故土,振兴大楚。朕不会亏待你,不会亏待忠勇军,岂不双方得益?” 双方得益…… 于富贵名利,可以双方得利;独他们最想赢得的那女子的心,从此会彻底倒向宋昀那边,而将刻骨怨恨尽数留给韩天遥。 韩天遥的眸光微微泛红,看着宋昀有些忙乱地哄着维儿的模样,忽道:“聂听岚很聪明,也料得可能会被灭口,早早遣出一名心腹侍女,带着她的日志逃了出来。那侍女在我回京后,立刻将那日志给了我。” 宋昀蓦地转过头来。 韩天遥盯着他,“日志中说,皇上命于天赐安排她重回相府,让她成为皇上在相府的耳目,帮助皇上扳倒施相。等施相被扳倒时,我也该对贵妃死了心,皇上便可为我和她指婚,重圆旧梦。她已穷途暮路,又不甘避世隐居平淡一生,只得听从皇上安排。她以为自己就是被灭口,也该在皇上扳倒施相后,根本没料到皇上只是打算利用她策反闻博。只因和赵池见面的事似乎被人察觉,她才未雨绸缪让侍女先带日志离开。” 韩天遥盯着宋昀,“贵妃诚然已经不相信我,但那侍女是贵妃认识的,聂听岚的笔迹贵妃也辨识得出。何况贵妃同样耳目众多,我不信她对皇上全无疑心!毕竟,事到如今,只有皇上是最大的赢家!” 宋昀最大的斩获,应该就是十一失去宋与泓,痛恨韩天遥,再不会离开他。 可如果知道一切都是宋昀的设计,进而和韩天遥一样,猜测是宋昀刻意害死宋与泓,宋昀很可能会失去他最珍视的东西。 维儿已哭得撕心裂肺,宋昀却只抱紧他,再没去安抚。 听韩天遥一字一句说完,他的呼吸已然不稳,一双眸子清冷地扫过韩天遥,“这日志,你自然不会带在身上。” 韩天遥点头,“臣来见皇上,只是想请皇上替臣设个法子,别让济王府部属和凤卫认定是臣设计诱反济王。臣不想背负这个骂名,也不想因此年年遭人追杀,不得安宁!至于为国报效,臣也希望能毫无顾忌地为国效力!” 本就已冷彻心肺,痛彻心肺,他绝不想再背负他不该背的黑锅,领受伊人恨入骨髓的目光。 既然这结是宋昀打的,他便要宋昀亲手将那结打开。 宋昀已明了他言外之意,“便是朕依了你,你也会留着日志,以防朕以后寻机构陷你?” 韩天遥道:“臣不敢!” 但眉目间再无不敢之色。 面对这个心机深沉到可怕的帝王兼情敌,若无自保筹码在手,他带忠勇军深入敌境,浴血拼杀,必有后顾之忧。 或许他已失去一切,但即便不为自己打算,也该尽量为忠勇军筹谋一条后路。 宋昀摸着维儿涨红的面庞、泛紫的嘴唇,忽道:“你大约也听说了吧?维儿有胎里带来的弱疾,经不得大哭大闹,偏又格外吵闹,常把朕和柳儿闹得不得安生。” 此刻他已站到韩天遥近前,韩天遥闻言不由地看向维儿,只觉小家伙虽在哭闹间,犹见得五宦清秀,眼睛黑亮,十分可爱,且看来有些眼熟。 十一亲生的孩子,自然眼熟。 心下又似被什么煎沸,他无声地又退开一步,再次和孩子拉开距离。 宋昀问:“你不抱一抱吗?” 韩天遥道:“不必。臣刚从战场归来,身上血腥味重,恐怕会惊到皇子。” 宋昀点头,却走到门口,唤乳娘抱走维儿,“去瞧瞧贵妃回来没有,若不曾,就先交给皇后带着,传太医瞧瞧脉象。” 乳娘忙应了,小心翼翼地抱着维儿走到廊边,那边早有人抬了小轿打了雨伞奔来接住,唯恐让维儿着半丝儿风,淋半点儿雨。 宋昀立于槛内,看小轿载着维儿走得不见踪影,方才轻轻掩上门扇,看向韩天遥。 韩天遥一直静立于殿内,等着宋昀开口。 宋昀走到御案前,自己倒了盏茶来喝着,又向韩天遥道:“坐吧!不聊家常,说些别的事。那边几上有酒,若不想喝茶,喝几盏酒也好。” 韩天遥走过去,便见几上有一把烧制得极精巧的映青酒壶,正是往日十一所爱的那类,旁边还有嵌着绿宝石的银制酒盏。韩天遥果然坐了,自己动手倒了酒,慢慢地啜饮。 是陈了二三十年的美酒,甘醇绵厚,入口竟有些像当日十一所酿的醉生梦死酒的味道。 宋昀已在轻叹道:“近来柳儿寝食不安,药吃的比饭还多,朕便想着她若喝酒能开怀些,让她喝几盏也不妨,所以这边也预备了酒。不过她当真已滴酒不沾,算是白替她预备了!” 韩天遥将银盏斟满,漠然道:“皇上聪慧绝顶,才智无双,既然能让贵妃戒酒,自然有办法让贵妃开怀。” 她已完全不必他去费心,更不稀罕他去费心。 经历那么多以后,他的一切仿佛又回来了原点。 这寂而空落的生活,哪怕是一坛苦酒,他只能一口一口饮下,用每一个难以入眠的长夜慢慢品味。或许,日子会一直这样持续,再没有尽头。 可再怎样的苦楚,他似都没有懊悔过曾经的相识相知。 只盼未来戎马倥偬,能在血与火的淬炼里将伊人的身影渐渐消磨,直至面目模糊,可以无视她所有的怨憎和他所有的怀恋。 宋昀瞧着他冷峻沉静得无可挑剔的眉眼,忽轻笑道:“想她开怀,只怕已不容易。太医不敢跟她明说,但她心中应该清楚得很,稍有不慎,维儿就可能长不大。” 韩天遥黑眸中有锐芒闪动,目光在宋昀俊逸的面容掠过,不动声色地啜着酒,只是手掌忽然一阵阵地发凉。 太医时时被召,小皇子身有弱疾之事几乎人尽皆知,却再不晓得竟会如此严重。但此事与他韩天遥……有何关联? 宋昀已继续说道:“朕故意让宫人传说,维儿的弱疾,可能与早产有关。其实不是。维儿虽未足月,也差不了几天。只是柳儿刚怀上他时并不知道,****饮酒,生产前后又受了惊,维儿才会带病出世。” 韩天遥有片刻不能领会他话中之意,只顿住酒盏,黑眸盯紧宋昀。 宋昀面色也泛着白,却依然含着清淡笑意,洁净的手指不疾不徐地磨挲着茶盏,“朕向来敬她爱她,虽纳她为妃,却晓得她心中并不太情愿,故而从未逼迫她,一直分榻而眠。后来发现她怀孕,更是由她安心静养。她去湖州军营找你时,已经有九个多月的身子。你们做过什么,朕可以当作不知道;若她觉得对得起朕素日待她的心,对得起她自愿入宫接下的贵妃名号,把这事当作没发生,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只是……维儿的病,可能就从那时而起。你可以觉得与你无关,她这个娘亲,能原谅自己吗?” 韩天遥已不能呼吸。 他如石雕般坐于椅间,垂着眸,手间的酒盏捏得极紧。 猛然间,他丢开酒盏,一箭步冲过去拉开殿门。 殿外守着的画楼、小窗大惊,不由地拔出刀剑,警惕地看向韩天遥。 韩天遥全不理会,只举目向外眺望,望向方才阿母带维儿离开的方向。 檐马丁当,细雨纷飞。 重楼高殿,雕栏玉砌,俱在雨中迷蒙,再看不到阿母带维儿所乘小轿的踪迹。 宋昀举目示意,画楼等忙收了剑,依然将门扇关上。 高大的殿门阖起时,殿外沾着水气的光线也被掩住,殿中便暗了下去。 韩天遥似在这昏暗中被人无声一击,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低低地弓下腰去,粗重的呼吸间已带了虚弱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 维儿,维儿,是他的孩子,竟是他的孩子…… 宋昀本意,根本没打算让他知晓,所以那日在湖州城外的小庙中,他甚至不许稳婆将维儿带到他跟前。只因……维儿分明有着和他相似的眉眼!方才匆匆一瞥,他会觉得维儿面善,并不是因为维儿长得像十一,而是因为那黑眸浓眉,根本就像极了他自己! 刚刚饮下的美酒便似在胸腹间灼烧,烫得他喘不过气。 他从不知道,他跟十一间已有那样深的牵扯,甚至有了一个他们不得不为之负责的生命。 而他都做了什么? 利用十一的感情诱其去回马岭,是为寡义;误信居心不良者,害死秦南、杜晨等凤卫,重伤十一、齐小观,是为失察;事后为宫中局势不曾立时前去解开误会,致十一被擒毁容,是为薄情;明知十一被谁所害,却不曾替她雪恨,是为无能。 如此薄情寡义,失察无能,他凭什么恨十一背信弃义,离他而去? 他有他的信念,不能向仇人跪拜称臣;而她同样有她的信念,不肯让大楚衰亡或沦入权臣之手。 为了各自的信念,他牺牲了她;而她在被牺牲后,牺牲的是她自己。他又是哪来的资格怨她无情,不顾她九个月的身子****她? 最终,报应在了他的孩子身上吗? 刚才明明有机会抱上一抱,却连看都不曾多看几眼的孩子!因为他的过失,一出生便重病在身的孩子! 这天底下,哪有他这么令人作呕的父亲! 他弯着腰,抽搐着腹部呕吐,俊挺的面容已泛了青。 宋昀静静地瞧着,待他平静些,方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太医得过吩咐,大约不敢在外面说。柳儿在湖州耗尽心力,忧虑成疾,已成咯血之症。那****在庙中吐血并非偶然,算来从你军营出来那晚她便病了,生产前后吐过好几次血。如今群医束手,只能慢慢用药调理。所幸她听说维儿生病,愧悔之下没再喝酒。” 他叹息,“南安侯,你可想得出她一边大口喝酒,一边大口咳血的情形?朕看到时实在很想将她活活掐死,省得眼看她慢慢死去,煎熬自己,也煎熬着朕。太医说,若她自己不加保重,活不了多久。你可知济王死后,她其实已不想活了?所幸还有维儿。只要有维儿在,她怎么着也会撑下去。便为这个,朕把维儿看待得就如自己的命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