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来时,祁祁睁开眼,发现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压着,很麻,应该压了蛮久了。 他支起胸膛看去,有些哭笑不得,原来是锦鸾坐在椅子上,脑袋枕着双臂,伏在他的腿上酣睡。 她的脸朝向他这边,长长的睫毛覆在微粉的眼睑上,活灵活现地轻轻颤动。 他第一次这般近距离且心无旁骛地打量她的脸庞,发现她的鼻子其实还蛮俊俏,鼻梁高挺,鼻腔窄小,小巧可爱,闭眼的她,眉目轻轻舒展着,从这来看,她一定睡得很香甜。 一张樱红的芳唇饱满鲜嫩,在从纱窗透过来的阳光照耀下,唇瓣浮现出许多错落的光晕,看上去像是一道可口的美食,惹人垂涎。 祁祁本来伤势也不算太重,昨晚喝了药,睡了一夜,如今恢复大半,已是能够进行日常的活动了。 他将身板完全支起来,双手托起锦鸾的双臂以及枕在上面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将麻了的腿收回。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祁祁微微一笑,但紧接着笑容便凝固了。 腿收到一半的时候,睡梦中的锦鸾忽然嘤咛一声,重新抱住了他的脚,于是乎,他穿着白袜立起的脚板便是不偏不倚地贴合在锦鸾的脸颊上。 祁祁脸上的表情不停变幻,有惊讶,有害怕,有好笑,“若你醒来后知道这一切,以你的脾性,怕是要直接拿刀削了我。” 说着,祁祁伸手抓住锦鸾的胳膊,想抽回自己的脚。 于是,她醒了。 这一刻,祁祁脸上表情凝结,呆板得就像一件雕塑。 锦鸾睁开眼后,先是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四处看了看,有些困惑,乍一看还未觉得有什么,正起身时,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忽然瞪得巨大。 空气沉默了片刻。 旋即房中响起一道尖叫。 “啊啊!祁祁!你个臭流氓!” 锦鸾不停地拍打着祁祁的大腿,嘴里一直尖叫着,祁祁一脸生无可恋,也懒得解释,任由锦鸾在他身上“施暴”。 拍打了好一会儿,锦鸾冷静下来,下意识裹紧了衣衫,警惕地看着祁祁道,“你趁我睡着的时候,都对我做了什么?”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祁祁说道。 冷静下来的锦鸾也不多纠缠,站起身来,忽然脸“唰”的红了,想到昨夜她枕着祁祁大腿睡觉,有些心虚,急忙丢了句“我先走了”,便灰溜溜地逃之夭夭。 锦鸾走后不久,郎中来给他检查了下伤势,有些讶异地道,“公子真是好身骨,这么重的伤,竟是恢复得这么快。” 祁祁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有劳您了。” “基本没什么事了,照你这恢复力,今天再吃一帖药,休息一会,就无甚大碍了,”郎中说道。 “那就再好不过了,”祁祁笑似春风。 郎中点点头,离开,接着隔壁厢房的赵刚也来了。 “祁祁兄弟,看你面色,似乎恢复得不错了?”赵刚笑道,坐在塌边的椅子上。 “嗯,有劳赵刚兄弟挂牵了,”祁祁淡淡一笑。 “这段时间住得还习惯吧?府中的下人招待得可还周到?不曾有逾越之事吧?”赵刚关切地问候道。 “不曾有什么事,一切都很好,托赵刚兄弟的福,我一介布衣才有幸能住上这么好的宅子,”祁祁笑道。 “倒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来通知一下你,明早我们启程返回南浔,”赵刚说道。 “嗯,没问题,”祁祁点头道。 “那我便先走了,不打扰祁祁兄弟了,你好好休息,若有什么事,尽管喊我,我定尽我所能,”赵刚兄弟起身抱拳道。 “赵刚兄弟的义气我自是见识过并且很是敬佩的,去吧,”祁祁也回以抱拳。 开始打坐,中午,吃了府中下人送来的饭菜,半个时辰后喝了药汤,中途都未曾有人再来找他,包括锦鸾。一天就这么在打坐中度过。 翌日拂晓,天灰蒙蒙亮,祁祁按照与赵刚约定的时间醒来,收拾自己的行李,来到院外,这个时候,赵刚也收拾完了,两人在院外碰面。 赵刚嘴撇了撇锦鸾厢房,问道,“她怎么办?” “能否让她再多住几日?”祁祁问道。 “若你想的话,自是没问题,毕竟此镖对王家意义重大,他们欠我们一份恩情,”赵刚说道。 “那便这样吧,”祁祁点头道,便要离去。 “祁祁兄弟,你不跟她道个别么?”赵刚问道。 “她或许还在休息,不必打扰她,托个下人代为转告便可,”祁祁看了眼锦鸾厢房,说道。 “这也可以,”赵刚点点头道。 两人往大院走去,然而未走几步,身后传来一道“吱呀”的开门声,紧接着是一道带有一丝怒气的清脆女声。 “你就这么不告而别吗?” 祁祁面庞浮现一抹错愕,转过头去,看见厢房门外正站着一袭翠绿薄裙、娇躯颀长的锦鸾,贝齿咬着樱唇,眼中有泪光在闪烁。 他心里一下子揪痛,不知为何,缓了缓后,说道,“我托下人转告你,并非不辞而别。” “为什么不叫上我一起走?是打算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吗?”锦鸾声音有些打颤地道。 祁祁解释道,“姑娘是姑娘,我是我,我走我的路,自是没有必要非得带上你的啊。也不存在什么将你一人丢在这的说法,不过是见这两日你在府中住得还算舒服习惯,便希望你再多住几天。” “我不管,你带我走,”锦鸾固执地说道。 “你我虽算结交,但也并未深到可以结伴同行的地步,也没有那个必要,况且我志在江湖,四处游荡,居无定所,你跟着我也很危险,”祁祁说道。 “只是...结交么...?”锦鸾如雷轰顶,愣在原地。 “若无他事,我便先走了,保重,”祁祁说道。 “不!别走!”锦鸾奔到祁祁面前,坚定地说道,“你留在这,不然,就带我一起走!”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就莫要再为难我了,”祁祁嘴角浮起一抹苦涩。 “我不管,反正我要跟你一起!”锦鸾固执地道。 “你这又是何必呢...”祁祁犯难的,顿了顿,又道,“你还是放下这个念头吧,我是不会带你的,若你也要去南浔,便自行买马备鞍,或是加入车队,但莫要跟着我。” “你就那么无情么?”锦鸾咬着唇瓣,目光楚楚地说道。 听到“无情”二字,祁祁一下子愣在了原地,过了片刻,说道,“我这怎么又是无情呢?反过来说,我又有什么理由非得带着你不可呢?你又并非我意中人,亦或者我妻子。” “并非你意中人...”锦鸾一下子愣在原地,喃喃地重复着祁祁的话,片刻,苦笑道,“原来一直以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啊...” 祁祁一听这话,顿时了然,原来锦鸾之所以如此,是心中对他还有着别的情感啊。难怪,难怪。 他便转身对赵刚说道,“赵刚兄弟,麻烦你先去大院吧,我跟锦鸾姑娘再说会儿,一会去跟你碰面。” 赵刚也了解了眼下事情里的不对劲,“嗯”了声,离开了。 祁祁看着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锦鸾,心头一团乱麻,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想,总归是要开口的,便干脆问道,“你说你...自作多情...所以锦鸾姑娘你——” 话未说完,锦鸾忽然抬头,目光直视祁祁,打断道,“对!我喜欢你!” 祁祁被锦鸾的直接给弄得愣住了,锦鸾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神中寻找到答案,只可惜那对黑色眸子里,除了困惑,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哪怕愧疚,感动... 过了片刻,祁祁说道,“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锦鸾斩钉截铁地道,“我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唉...”祁祁叹了口气,“你为何会喜欢我呢?我一无趣,二无钱,三放荡,姑娘家最讨厌的就是我这种人了。” 锦鸾目光如炬地说道,“不!你有趣!至少在我眼里很有趣!二,钱不钱的不重要,而且我相信以你的能力,钱这般俗物定是信手拈来!三,你不放荡,你说的什么游弋江湖,那叫潇洒!相反,你很有责任心,你很温柔,你对身边的一切,不管是人和事,都很温柔、负责。” “你绝不是什么姑娘家最讨厌的那种人!” “你是姑娘家最喜欢的那种人!” “你是我锦鸾最喜欢的人!” 祁祁愣了半晌,嘴巴微张,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锦鸾继续道,“那夜我不是说了句话,你想听,却没听清吗?” 祁祁愣愣地看向她。 “你问我为什么对关城里的一切事情这么了解,是,在那之前,我不曾来过一次关城,也不曾从书卷上了解过关城,我对关城的一切一无所知。之所以那夜忽然之间我变得什么都懂,因为...因为...” 说到这,锦鸾忽然语塞起来,鼻子津了津,隐约哭出声,片刻,咬牙道。 “因为我喜欢你!跟心上人约会,自然要上心!要做好充足准备啊!” “呜呜...”说完,锦鸾已是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祁祁也呆住了,过了好半晌,不解地问道,“可那时,我不过也才与你认识几日,期间几乎也没什么交流,你又怎会喜欢上我呢?照这个理,赵刚兄弟也值得你喜欢的啊...”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拿他来恶心我吗?”锦鸾咬着唇瓣,怒瞪着祁祁斥道。 祁祁忙摆手道,“不不!不是的!我绝无那个意思!” 锦鸾抽泣了好一会儿,“因为...因为...” 说着,她的思绪飘到了遥远的过去... 她出生在一个不起眼的村子里,爹娘早逝,村里人都说是她克死了爹娘,骂她扫帚星,将她赶出了村子,她跌跌撞撞流离到一个小镇子里,学着那些乞丐,在街上讨吃的,可人心不善,她没少遭受不平的对待,乞丐之间也是竞争激烈,不存在什么同情怜悯。 有一次,一个老乞丐因为讨不到、抢不到食物,就要活活饿死了,她于心不忍,将手里唯一的一个半边馒头送给了老乞丐。 老乞丐感动不已,为了报恩,将他以前是剑客的身份告诉了她,赠送了她一柄剑,一本剑谱,并且将毕生所学统统传授与她,更是将体内所剩无几的真气底子灌输给她,把她打好了武学底子。 老乞丐没多久就死了,她将老乞丐葬在镇外的山里,凭着老乞丐传授她的诸般经验,一个人在山里生活,练剑,后来功夫好了后,她便四处游历,边练剑法。 在这江湖一途上,她见惯了打打杀杀、恩仇不断,她体会到的只有人情冷暖,听到的只有那些刀剑下冤魂的哀嚎。 直到几个月前,她在那处从南浔通往关城的必经峡谷中当了劫匪,在几日前的那次劫掠,遇到了祁祁。 她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真的还有这般善良正直、爱憎分明又温柔体贴的人啊... 她从小便是无根浮萍,那一刻起,心中第一次有了归处。 她喜欢祁祁并非是几天相处就有的见色起意,而是顺理成章的魅力折服。 是祁祁,填补了她心中的那份空缺。那夜为了给她买那串飞鸟项链,他不顾身份,脱衣碎大石,后来,又在城墙下为了救她,身后重伤,卧床不起。 她过去何曾享受过这般关爱,于是她从起初的倾心,变成了不可抑制的痴心,她发誓,祁祁就是那个她想要付出生命去守护的人,她想要追随祁祁,永远陪伴在祁祁身边。 她从小便是无根浮萍,随风飘摇,随遇而安,她没有什么志向,她也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志向。 但那一刻起,她在心中告诉自己... 过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现在... 我为他而活! 然而现在... 空气陷入良久的沉默,两人都是缄口不言。 直到好久后,祁祁开口道,“对不起,我不能带——” “我知道,”锦鸾耷拉着头,打断道,犹在抽泣。 “那...”祁祁疑惑的。 “你走吧,”锦鸾说道。 “啊...?”祁祁惊诧的,怎么突然她口风又变了? “你走吧,”锦鸾低着又说。 “你...认真的吗...”祁祁问道。 “嗯,”锦鸾点点头,“你走吧。” “那...我可走了啊...”祁祁迈开了步子,走着,但没敢放开胆,仍是一步一回头的。 “你走啊!走!”锦鸾忽然抬起头来,目光如剑般射向祁祁,哭声道。 祁祁心中涌起一抹不忍,但他知道他没有留下的理由,也没有带她的理由,咬牙,不再回头,大步地走。 “等一下!”忽然,身后又响起锦鸾的声音。 祁祁顿住了,但没有回头,他怕他这一回头,她又会说什么挽留他的话,他不想再跟她有太多的纠缠了。 于是他继续迈开步子。 没走两步,身后再次传来锦鸾的声音。 “祁祁,我说等一下啊!” 祁祁停下脚步,一咬牙,回头看去,那是泪眼婆娑的锦鸾,但此刻,她的脸上不再有固执,不再有娇蛮,有的,只是释怀,放下。 她擦了擦眼泪,笑着道,“很高兴认识你,很庆幸认识你,我很喜欢你。” “虽然很想跟你在一起,但是,好遗憾啊,不能如愿。” “那么,再见了,祁祁。” 锦鸾笑着挥手,眼中满是释怀。 祁祁心中没来由地一揪,不忍再看,转身离去。 这一刻,淅沥沥的小雨从天空上落下,一下子将院子里给打湿,天空上飘满了铅色的云,黑压压的,让院子里的光线一下子黯淡下来。 昏暗的雨幕中,一袭绿裙的姑娘站在院子里,望着那道离去的棕衣身影。 含笑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