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离开师父,却并没有急于报仇。 我隐匿深山,转眼又是两年。 山中岁月容易过,我只做一件事。 弹琴。 只为了一击即中。 终于,离开逻些城的第五年,我抱着月琴,归来了。 如同地狱中归来的恶鬼。 我仍然一袭红衣。 不同的是,我身上的红色,此时此刻,更像是鲜血。 枉死之人的鲜血。 我正站在一处小山山腰,俯瞰着脚下的马场。 我的长发,散乱在烈烈风中,遮挡了我的面庞。 我的苍白如寒冰般的脸。 还有如同喷薄着火焰的双眼。 我的双眼,正死死地盯着一派欢腾的马场。 好熟悉的场景。 马场上,到处是人声鼎沸,勃勃生机。 英武的骑手,策马飞驰,尘土飞扬,恣意地挥洒豪情。女人和孩子,欢呼雀跃,拍手,赞叹,钦慕。 我突然有点恍惚。 仿佛下一秒,我就会翻身上马,自由驰骋。 日子如同回到五年之前,无忧无虑,阳光灿烂。 小山上的罡风猛烈,我突然一个冷战,猛地惊醒。 昨日之日不可留。 那些其乐融融,那些母慈子孝,那些雀跃欢腾,再也不属于我了。 那些是属于没庐氏的。 如今的没庐氏,已经枝繁叶茂,根基深厚。 他们的族人近两百来人,欢聚此处。老人饮酒,年轻人赛马。 而那马场尽头,一展华丽大帐中,一位气度雍容的老年妇人,端坐其上。 赫然竟是赤玛伦! 今日正是赤玛伦回家省亲的日子。 赤玛伦一身藏蓝色镶金彩绘长袍,头戴镶嵌红珊瑚和绿松石的巴珠。 她虽已过不惑之年,但目光依然澄明深邃。她虽微笑着望着自己的儿孙打闹,面容却不怒自威。 她的智慧,帮助她的孙儿,大权在握。她的谋略,让风雨飘摇的逻些城得以修生养息。她的勇气,让吐蕃在列强环伺的西域高原,屹立不倒,雄踞一方。 她如同高原上的那轮朗月,让人仰望,被人膜拜。 可偏偏,她,却是我的仇人。 赤玛伦,正悠闲地品着今年新上的青稞酒。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铺在她的身上,让她有些慵懒起来。 政局稳定,正是她可以享受天伦之乐的好时机。 她的前方,没庐氏儿孙辈们正在她的羽翼之下,一派安定祥和。 她露出满意的微笑,饶有兴趣地看着赛马。 突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 一个女人。 这个人一身红衣,皮肤却白得瘆人。她一头乌黑长发,身段婀娜,款款而来,周身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气息。 那种气息,让赤玛伦不安。 那是一种冰冷的血腥之气。 赤玛伦有些吃惊。 马场周围,密密实实,足有上千人的禁卫军值守。 但此人,竟然如入无人之境。 赤玛伦定睛看着这个人的脸。 好一张秀美的脸。 却面无表情,冰冷如霜。 赤玛伦定了定心神,竟然冲着此人微笑起来:“仓琼,你都长这么高了。” 听到赤玛伦呼唤我的名字,我也对着她笑了笑:“是啊,想当年,您还要抱着我,我才能爬到马背上去呢。” 赤玛伦的眼角浮现出深深的鱼尾纹,她的笑容温暖得像是邻家的老奶奶。她仿佛也沉浸到了往事之中:“那个时候,我就跟你的祖母说,你们尼雅氏的子孙中,就你这个丫头,是个好骑手。你那么小,就敢骑那一人高的大宛宝马。” “可不是嘛,您还把那匹大宛汗血宝马送给了我。”我也望着赤玛伦,乖巧得像个承欢膝下的孙辈。 “可惜。”我依然笑靥如花地道:“那匹宝马已经死在了您的刀下。随那匹宝马而去的,还有与您一起长大的您的好姐妹,我的祖母。还有我的父母、兄弟、亲友,一共一百三十五条人命!” 赤玛伦面色一滞,脸上的笑容转瞬消失得不留痕迹。她的声音,冰冷就像刀锋:“不要说友情,哪怕是亲情,在大局面前,都是可以舍弃的。” “天下是您的,这些东西,您自然可以弃之如敝履。但是我的家人对于我来说,却是弥足珍贵。”我望着赤玛伦,面无表情地道。 “所以呢?”赤玛伦盯着我,厉声道:“你是为了他们而来?” “正是。”我回答得掷地有声。 周围的禁卫军,仿佛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慌慌张张地一拥而上,将我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却丝毫不惊慌,只是淡淡地环顾了一下剑拔弩张的四周,轻飘飘地对着赤玛伦道:“您不必紧张。我暂时不会杀您。我只是想给您一种体验。” “什么体验?”赤玛伦脸上阴霾骤起。看惯风浪的她,心中已有一丝恐惧。 我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轻笑道:“我想让您,体会五年前,我亲眼目睹亲人离去的痛苦。” “放肆!”禁军中一个虎背熊腰头领模样的人大怒道:“哪里来的狂妄之徒!休要在太皇太后面前大放阙词!” “哈哈哈!”我听了竟然也不生气,只是咯咯笑出声来。我也不想多言语,而是将怀中月琴轻轻一拂。 悠扬的琴声响起。 琴声舒缓,如同深谷流溪。与周围令人窒息的气氛格格不入。 那些平日里周旋在生死、杀伐之中的禁军军士,几时听到过这样婉转温柔的曲调,不禁面面相觑,甚至忘记了挥舞手中的刀剑。 我就站在一群杀气腾腾的军士中间,自顾自地拨弄琴弦,仿佛已经云游方外。这眼前的危机似乎与我完全没有关系。 流水般的曲调,如同天籁之音,让周围的军士如痴如醉。 虎背熊腰的头领,甚至觉得自己被感动得淌出热泪来。热腾腾的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到他的衣服上。 旁边的军士,却奇怪地凑到头领面前,像是见了鬼一般地叫起来:“大人,你的眼睛流血了。” 头领大惊,慌忙伸手向自己的脸拂去。随着浓重的血腥味传来,头领发现自己眼中淌出的,果然不是热泪,而是鲜血。不但眼睛,自己的鼻孔,耳朵,口腔,都汩汩地冒出大量鲜血。 无尽的恐惧袭来。 千军万马,出生入死,都不曾让头领感到过恐惧。 但这一刻,头领竟然感到了,从自己心底,喷薄而来的深深恐惧。 他发现,不但自己正在诡异地流血。站在他周围的数千禁军军士,轻则血流满面,重则大口呕血。 很快,马场就被一层血雾笼罩。 赤玛伦惊恐地从座榻上站起来,望着面前已分辨不清人影的浓重血雾。 虽不辩人影,却能听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偏偏这响彻天地的哀嚎声中,竟还能听到,清晰的琴声。 琴声仍然不急不徐,却让赤玛伦胆寒。 更让她胆寒的一幕出现了。 从漫天的血雾之中,竟然款款走出来一人。 此人的红色衣衫,与猩红的血雾,浑然一色。苍白的脸庞沾着血痕,让此人看起来更像是地府的恶鬼。 正是抱着玉颈月琴的我。 我微笑着,一边轻抚琴弦,一边闲庭信步般向赤玛伦走来。 赤玛伦心中一惊,连连后退,最后竟然失足跌坐在座榻上。 这时琴声戛然而止。 我苍白的脸,凑到赤玛伦面前,幽幽地道:“您可体验到了我曾经的感受?” 赤玛伦虽然强作镇定,却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的声音变得尖锐,几乎嘶吼起来:“仓琼,当年你的父亲暗中支持多囊谋反,我杀你全家,是为了稳定政局,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我居高临下,死死地盯着赤玛伦,咬着牙道:“我族女子幼子,不问朝政,却无一善终。他们又何罪之有?” “我没庐氏也有女子幼子。你如今大开杀戒,又情何以堪?”赤玛伦望着我,眼中竟然流露出乞求的神色:“你若要报仇,只管来找我老太婆。仓琼,我知道你良知未泯。我赤玛伦今日愿得一死,只求你,放过我族无辜之人。” 我一滞,放在琴弦上的手,竟然犹疑起来。 就在我犹疑的一刹那,却突然感到一阵劲风袭来。 我躲闪不及,脖子竟然被赤玛伦一把掐住。 万万没有想到,赤玛伦虽垂垂老矣,依然不改征战四方的霸气。 她如同犹斗的困兽,拼尽全力站起来,将我牢牢控制在她的掌中。 我只觉得呼吸困难,濒临死亡的感觉,如同潮水一般向我袭来。 但比这种濒死感,更加强烈的,是我的悔恨。 对我轻敌的悔。 对我不能手刃仇人的恨。 这种悔恨,让我无比痛苦。 但是痛苦却并不长久,因为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月琴也从我的手中滑落。 琴弦尽断。 果然弦断,无人听。 我却突兀地,感到脖子一松。 朦胧间,我看到赤玛伦正惊疑地盯着我的脖子。 她松开掐住我脖子的手,一把从我的脖子上,将弃迭赠与我的白玉扯下。 她细细地打量着白玉,仿佛不可置信地道:“怎么会?怎么会?” 我却不再犹豫,一手将地上的月琴拾起。 我左手将一根断弦拉直,右手猛地一拨。 月琴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 但依然威力不减。 琴音的气浪,正中赤玛伦心口。 她一个踉跄,口吐鲜血,连手中的白玉,也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杀心已起,双眼通红,周身戾气浓重。 我闭上眼睛,手指再次向琴弦重重拂去。 这一声琴音,就要取仇人性命。 这一声,果然尖利刺耳。 如同厉鬼索命。 一声过后,我如释重负。 五年来,我日思夜想,就是这一刻。 血仇得报! 我缓缓睁开眼睛,定睛看去。 却大吃一惊。 倒在地上的,并不是赤玛伦的尸体。 而是一个陌生人。 这个陌生人,竟紧紧地抱着赤玛伦,背上已经血肉模糊。 此人用自己的身体,为赤玛伦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我不禁大为恼怒。 却听见赤玛伦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传来。 只见赤玛伦将此人抱住,嚎啕大哭起来。 此人面色苍白,气若游丝。 但是,此人的面庞,我竟是认得的。 不仅认得,还十分熟悉。 这五年来,这张脸,夜夜出现在我的梦中。 为我的痛苦煎熬,带来一丝温存。 在我的梦中,他站在朝雾朦胧的吉曲河边,温柔地将白玉系在我的脖子上。 弃迭! 我摇摇头,只觉得双腿发软,竟无法站稳。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喃喃自语道:“弃迭,怎么,怎么会是你?” 五年不见,弃迭已不再是那个稚气少年。 他的脸,轮廓变得刚劲分明。但是他的眼睛,依然透着当年的一丝温暖。 这双温暖的眼睛,此时正望着我,流露出悲伤之色。 只听弃迭艰难地道:“仓琼,你的仇人,是我的祖母。”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思索变得无比缓慢。 “祖母?那,那你是谁?”我依旧喃喃自语般:“难道,连你也在骗我吗?” “我没有骗你。”弃迭仿佛有些着急,剧烈咳嗽起来。他稳了稳气息,艰难道:“我叫弃迭祖赞,也叫尺带珠丹。我从没有骗过你。我只是没有告诉你,我是吐蕃,如今的赞普。” 他的神色变得痛苦不堪:“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你的深仇,我无力化解。但是,我又不能,对你见死不救。我当年与你约定五年之期,是想让你忘却仇恨。我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真的归来报仇。” 弃迭转头望向自己的祖母,有些愧疚地道:“祖母,孙儿不孝。您时常教诲孙儿,不要妇人之仁。是孙儿,让您今日置于险地。” 赤玛伦没有说话,只是痛哭着抚去弃迭嘴角的血渍。 弃迭费力地坐起身来,望着我,哀伤地道:“祖母对我有恩,我对你有情。你们之间的仇恨,让我矛盾挣扎。今日,就用我这条命,化解这场恩怨,可好?” 说罢,弃迭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向自己胸口扎去。 可是这一刀,却并没有扎到弃迭的胸口。 而是赤玛伦,一把夺过短刀,向自己脖子一抹。 转瞬,赤玛伦的脖子,鲜血直流。 她软软地伸手,最后一次抚摸了弃迭的脸,闭上了眼睛。 这一代天骄,一生为了家国鞠躬尽瘁,最后将自己的性命,也献给了孙儿。 弃迭竟没有说话,也没有哭泣。 他只是呆呆地望着逐渐冰冷的祖母。 他突然一把将赤玛伦抱起来,摇摇晃晃地向着我走来。 我没来由的,惊恐起来,连连后退。 弃迭却边走边说:“感情用事,妇人之仁。我愧对祖母,枉为一国之君。” 此时,冷风吹来,马场的血雾逐渐消散,露出横七竖八,遍地尸骸。 弃迭突然仰头大笑:“仓琼,你看,这里上千人,谁不是血肉之躯?谁没有亲人朋友?你的家人不该枉死,难道他们,就该成为你报仇泄愤的工具?” 他的面目有些扭曲,他几乎嘶吼起来:“这些无辜之人的鲜血,难道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我愣住了。 这些老人稚子,躺在血泊之中。 和五年前,我目睹的一切,何其相似! 我的所谓报仇雪恨,就是用一个错误,来延续了另一个错误。 弃迭的双眼通红。他的目光不再温柔。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冷冷地道:“你,就是个魔鬼。” 从此,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只是抱着他祖母的尸体,颓然而去。 他终究没有取我性命。 他留着我的性命,却比取我性命,更加让我痛苦。 我跌坐在地上。 我真的报了仇吗?我又真的雪了恨了? 不。 我的心中,反而空落落的。 我突然看见地上,弃迭送我的白玉。 玉已碎。 却依然无暇。 这么纯洁之物,我魔鬼一般的人物,不配拥有。 我冷笑着,用白玉的碎片,划花了自己的脸。 既是魔鬼,留着一副绝世容颜,又有何用? 之后,我便抱着月琴,去了那金刚地狱的入口。 只为救赎,我的这一生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