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亮的月光洒在挨着陆家边上的小院里。 褪了颜色的竹摇椅上,此时躺着的少年紧闭着的双眼不停的颤抖。 丁前溪好似做了一场梦… 有浑身漆黑的恶龙咆哮着甩动它巨大的头颅,云层里不断落下的电闪伴着雷鸣,金光尽数劈在那恶龙藏在海里隐约的庞大身躯上。 海在天上,有龙吸水,跟云层接连在一起。 天上不断下着雨,参杂着油纸伞般大的鳞片,坠落。 比云海还高的天上,有仙人垂落丝丝金线,束缚在恶龙那牛头一般大小睁圆的眼睛上。 有如巨牛吼叫的声音震耳欲聋,恶龙痛苦的扭动着身躯,淌过它身躯的雨水掉落进海里,染一片血红。 仙人有飞剑轻吟不断的穿梭在龙神腹底,带出溪流一般的血花,有巨大的符篆贴在龙角上使之痛苦的嗷啸,有九层宝塔镇压在四足之间的庞大身躯上,使之五爪强压在海面上,荡起的海水足足百丈高。 即使如此,恶龙的龙尾拍飞一个又一个低阶仙人。 在寸余白剑带着一抹抹流光钻进丁前溪的眉心时,恶龙疑惑着强自睁开龙眼,它甩飞了一柄又一柄飞剑,血肉模糊的眼眶哪里还有眼睛的存在! 即便如此,生命的最后一刻它好像看见了光,朦胧中透过千万年的时光看见那个孩子从空中重重的砸落两山之间深不见底的幽幽深潭中。 恶龙甩龙着巨蟒般的须,扬起头颅对着那群仙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吼… 声音带着嘲讽,带着一丝丝…欣慰。 一人一龙隔着千万年的时光,同时坠落在水里。 … … 随着一阵浓重的,大口喘气的声音传来,刚好起风的小院里,槐树的枝叶倒影,遮落在竹倚上。 少年于水中呼喊,不断得挥动着四肢从梦中醒来… 端坐在青石板凳边的说书先生,等到那边的喘息声稍稍平复,才微微出声,“醒了?” 槐树不停着有重影,合在一起又不断分开,少年头疼欲裂,整个天地都在旋转。 他用大口的喘息,争取从肺里交换更多的空气来缓解感觉上即将死去的错觉。 “醒了?” 听到声音的丁前溪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除却给于生命的父母,就是这个熟悉的声音给予自己选择的机会。 那个面对死亡,也有选择向死而生的机会。 他两手撑着竹倚,脑袋里天旋地转,用无比强大的意志力强压住心底的恶心,两腿颤抖着站了起来。 行弟子礼,两手作揖,弯腰鞠躬,恭敬出声,“先生…好。” 这个自称赵姓的先生,从死人堆里扒出了还未死去的自己。 一群自称江湖悍匪的蒙面人,下手狠辣,仅用二人,便切瓜砍菜似得砍倒了自家护卫八十几口。 爹娘…大姐…至亲之人就这么一个个倒下,自己则被最后出手之人一柄飞剑贯穿了心口。 死前看见那张缓缓摘下面巾的脸,少年的震惊只留于无言处。 毕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他看着那张带着忍不住癫狂得意的笑脸。 缓缓地倒下。 “感觉可还好?”满头白发的赵姓书生笑着问道。 他伸手递去一葫芦,将塞子拔开,一声清脆的“波”声传到丁前溪的耳朵里。 少年知道,自己又要喝那说不出味道的药酒了。 仰起头将葫芦里并不多的药酒喝下,丁前溪随意的抬起衣袖擦嘴,做完这个动作以后,十年不见的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丁前溪回味刚刚无比真实的梦境,再真实的梦境也不能代表什么,更何况是龙这种东西? 所以他没有跟先生提起什么,犹豫了半晌,少年还是决定问些什么。 他向书生示意,指了指自己的眉心,“先生,那东西是把…剑?进了这地方?” 少年在燕子楼看到那个熟悉身影的第一眼,目光就被先生腰间那挎着的木匣所吸引。 聪明人也许凭着长条状的木匣暗自揣测出那里面可能是一把剑,不是剑也得是什么长条状的兵器。 只有丁前溪可以肯定,那匣内是把剑,透明无骨。 还是把短剑,指甲盖那么大,寸余长。 现在才知道后怕的少年,想起两山之间的深潭内那漫天的流光,才卷起袖子摸摸那依旧稍稍发黑肤色的胳膊,一切好像没什么不同。 但是又好像有什么不同,那东西如今就在自己的脑海里,闭上双眼仔细寻找,才能从一片波光粼粼中找到那条顽皮的小白鱼。 顺着波浪不断高高跃起。 槐树叶落,叶柄打在先生的白发上,书生接过叶子轻轻地捻动那根没到晚春已然翠绿的柄间,树叶顺着指间,转动不停。 “且安心罢。” 仿佛知道这个经逢大变,不善言语少年心中所想,肯定地开口,“必定会将你戳成傻子。” 丁前溪脸色苍白,他想起镇上出了名的王二愣子,那般痴傻样… 不活了都。 好似解开了某个心结,又好像看到了某些希望,以往一贯板着脸的书生,今日的笑脸尤其得多。 他看着脸色苍白最后煞白的少年,嘴角显露的笑意从嘴角微微弯起,到最后的开怀大笑。 “骗你的。” “此间气运一石,小子你独占八斗,总不能摆出一副哭丧脸,还不咧开嘴然后再捂住…” “偷偷乐一会?” 少年茫然,“气运?” 书生满头白发轻轻摆动,看到愣头小子如此不上道,听不懂自己话中所暗含的言外之意。 听不懂的话,那不就是对牛弹琴? 最后姓赵的先生只好缓缓抚摸他那其实仅仅刚露出的胡茬,也不想着对这头“牛”解释什么。 只是岔开话题,“心法可曾落下了?” 提到心法,丁前溪下意识的去摸胸口,十年前,那儿曾经有个贯穿前胸后背的洞口。 按理说一般人这种伤口早成了直挺挺的一具尸体。 可他偏偏吊着一口气没死成,仿佛那一剑看着受伤颇重,但却完美避开了所有重要器官。 匪夷所思的事情还在后头,先生所授功法,竟然可以白骨生血肉,这就注定少年十年后与先生再次见面后,不由自主产生的丝丝困惑。 再次听到那个熟悉的嗓音,在燕子楼里的案牍上,伴随着惊堂木,先生传神描述着安巧儿那样优美身姿,丁前溪沉默。 吴国作为大燕帝国的“潘属国”,父王与母后只是定期去京都述职,自己五岁那年得到父王恩准,进京都游玩了半月有余,只是跟着父王远远的瞧上碧漾湖第一才女…那时候的丁前溪还不懂得原来妓-女出名到了一定程度,便会贯以“才女”雅称。 安巧儿美是极美的,跟先生所说的一个样子,窈窕仙子天上来… 可先生又怎会知道… 所以少年打心底发出了那个疑惑: “那个背着匣剑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心法可曾落下了?” 此时听到先生问话。 丁前溪回想起还是孩童时候头一次翻开那本没有名字的泛黄古籍,他手握古书,嘴唇颤栗。 孩童颤抖着双手翻开封面:“良心与天心,良知与良能,浩气与正气,其存养之法,皆须自夜气下手,此一存夜气法。” 后面配了好多幅人体窍穴图,总体大意就是存气于窍穴,冲关而汇溪流,河流入气府,紫薇自升,气自华。 五岁孩童神色复杂。 一家人死后,这个孤苦伶仃的孤儿,忽然长大了。 他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咬牙下了决定,身体已然成了这副模样,再愚钝的人此刻望着手中书籍所标注的东西,也明白这是一桩什么机遇。 抬手便可推那门,已入山门而不过,这跟脱了裤子不放屁有啥区别? 少年好儿郎,大不了赴死去! 少年五岁时就知道娘亲可能就是他们所说的山河武夫,出拳不回头,一往直前。 只是后知后觉罢了,当年遭遇的那群自称悍匪求财的拦路人,目光坚定,燕王赏赐的金银珠宝拉满了整排马车的车厢,压下深深地车辙印记。 求财? 怎可能不望一眼? 怎可能只确定吴王身份后便踏马而出二人,这二人同时起身,一脚踩在马蹬上,二人高高跃起,两匹马儿瞬间浑身浴血,四肢折断而死。 两匹枣红色的边关战马,竟是连嘶鸣声也没传出,瞬间毙命。 娘也只拉开拳架,便被一人伸手,出拳,对拳,娘亲的身体如风卷落叶倒飞出去,连声气都没吱,挣扎着死去。 可宫中吴貂寺说过,在此吴国,娘的拳法,身外无人。 五岁的丁前溪抱腿盘膝而坐,闭目凝神,手自然放在膝盖上,不多时就感受到了气的存在,它沿着不知名字古籍上所标注的三十六大窍穴自行运转,初始还好,只觉得一片火焰发于心口,后来越发觉得这气所过之处一阵痛楚难忍,阵阵炙热如火焚,仿佛身入炼狱。 丁前溪身子陡然间抽搐成一团,体内的真气好似不受控制的加快流转,他的身体汗如雨下,头顶蒸汽氤氲,整个人好像个火炉,随时都处在爆发边缘。 在此危机时刻,先前小院门明明是栓好的,这时门却随风自开,来人一步即跨过小院,将丁前溪托在空中,右掌抵在他两肾间命门处,左手捏成剑指,运指如风,从背上的大椎穴、灵台穴一路下来,直点至尾闾处的长强穴,左掌按在命门,替换下右掌,右手如式照作,从眉间的祖窍直点至腹下气海穴,随后双掌重叠,右手下,左手上,按在少年脑顶上的百会太穴。 这人竟是为幼小的孩童强开小周天气运,此举颇似藏密佛教的灌顶大法,行术过程中最为凶险,受术者内力与施术者要殊归同源,否则受术者必定经脉崩绝,施术者也有功力全失,走火入魔的风险。 丁前溪脸色涨红,四肢颤动,浑身骨节如爆竹“噼啪”作响,这人轻点孩童眉心,语气也不轻松,“睡去!” 骨节响了一阵,渐渐停息,孩童的脸色也由红转白,呼吸逐渐平稳,安稳睡去。 来人长呼一口气,起身轻飘飘退至一边。 良久,天上弯弯月正当空。 孩童悠然醒来,讶然发现全身痛苦俱消,体内元气流转,在全身上下周周流不息,这些经脉在体内犹如沟渠、湖泊,星罗网布,元气犹如无源之水,在这沟、渠、湖泊中肆意流淌,如江河汇海涌入下丹田,凝聚成一团紫光氤氲的气团。 所谓冲窍,即跨越凡人与修士的一道天堑,如今天堑已跨,剩下的就是水磨功夫,养气存窍境界只在于存气蕴气的数量。 小小孩童还不明白这种气息流转的意义,只是在先生离去以后,还日复一日地按照先生的要求。 练着。 山河中很多人感受不到这种气的存在,就是因为窍穴闭塞,元气就存在这天地间,可你看不到它,又能如何? 这跟人类不可能梦到没见过的东西是一个道理。 因为没有婚嫁过的男人也罢,女人也好,是没有体验过类似感觉,而大脑是不会凭空想象出一种没经历过的东西。 大脑:快醒醒! 所梦即所思,果然靠谱。 此时天已经大亮,莫名其妙开窍的丁前溪,刚脱离一场生死关头的孩童莫名的想家。 这种感觉在丁前溪八岁,自力更生以后更加萦绕心头。 八岁的小小少年在失败了不知多少次以后,终于打出那个带着熟悉味道的烧饼。 那时候的丁前溪回头看着屋内空空荡荡的大厅就摆着一张木制桌子,上面的油灯里面的油已经不多了,总会下意识地想起宫殿的灯火辉煌,娘亲温柔的织着衣裳。 小小少年大口吃着烧饼,嘴唇颤抖。 流泪无声。 … … 丁前溪伸出手来卷起袖口,“先生…请。” 神情好似有期待的赵先生双指自然搭在少年手腕间。 那些星罗棋布网罗着无源之水在那些脉络间奔流入海。 小白鱼在其间腾转挪移。 良久… 下意识再次抬手,抚摸着下巴刚露出胡茬的年轻先生。 迢迢月影中却是一副老成样子。 他轻轻抚摸着少年的眉心,神色痴迷,好似看一件璞石美玉。 年轻的先生自顾自喃喃道,“小子,那就说点你能听的懂得。” “这方天地三百年来,没有谁能与你这般,早早便有剑仙之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