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十五岁的丁前溪,用攥着拳头鼓足勇气的声音,坚定而又认真的说出这句话时,想必自己也没有想过这句话有什么实现的可能性。 一个处在在偏远而又偏僻的广陵郡历口小镇的孤儿,可以凭借着年幼时那惊鸿一瞥,所看到的那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发花痴,用这种恶狠狠地语气来宣泄心口诸多强烈的情绪。 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很多事情,可命运时常会让人不自觉的想起很多藏在心底的回忆。 孤儿可以有回忆的权利,幻想的勇气,可随着那场席卷南北的战争暴云四起,过去拥有的生命里珍贵的东西都失去它应有的意义。 这场战争无论最后鹿死谁手,天下也非以前的天下,那些大人物只是换个姓氏做这天下的主人罢了。 至于自己?前吴已经灭国了啊,除了偏居一隅,借他人屋檐遮风挡雨外,只能勉强温饱裹腹而已,这样的一个少年,他这一生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再回那个令其余五国,包括已经亡国的前吴畏惧的大燕国都所在地——京都了。 不能回也肯定要回的,不回去的话,娘亲岂不是要白死了? 少年丁前溪长的并不是多出彩,当然也不能说丑陋,只是普普通通的人群中,让人能一眼记住他的只是那对钟天地灵秀之气,不含任何杂质的眼睛。 当然,如果有人能够往那双不含杂质眸子的深处望去几分,想必会从这两抹坚毅的后方,看出几分已经亡国前吴人都有的缕缕忧伤。 … … 历口小镇以一条名为渭河的小河流为分界天然的分为渭南跟渭北。 渭河上又有条小桥连通镇子两边,此时岸边还没抽开枝叶的垂柳随风飘摇,小镇上的村落不大,零零散散分布这百十户人家,此刻天色尚早,镇上冷清无人,河那边的枯草一直蔓延到遥远的天际,南方的春天才开始,还是一片枯黄寂寥的景象。 小镇北边的百十户人家跟南边的那廖廖几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历口镇渭南边,家底殷实的大户人家大多数是家里有了出息的后辈,有的是读书读到了京都去,有的是经商赚上了一笔家产告老还乡,毕竟人老了都想着落叶归根,这种大户一般相对来说好相处一些,那些子女混到京都去读书读出个名堂的,家里的下人走路鼻孔都朝着天上,更别提跟人搭话了。 以一条贯穿小镇东西的河流为界,南边的公子不知冬寒,北边的少女不知春暖,南边的石板路白鞋是白鞋,北边的晴天还好,顶多是多花时间掸掸灰尘,可要遇上下雨天,满脚泥泞不说,姑娘裙摆都要重上些许斤两。 有一个身影熟练的钻进了一条巷子,他拐了一个弯,推开一扇老旧的木门,来到了一颗老槐树下。 老树下有石头做成的凳子,跟一个废旧磨盘充当的桌子,跟远处的青山一个颜色。 青石板的料子。 此时槐树下正坐着一个人,少年文秀的身影,正孤零零的发着呆。 旁边的火炉上还热着散发着香味的烧饼。 “溪哥儿…”偷偷溜进后院的身影,闷闷得开了口,听嗓音有些稚嫩,还有些难为情。 “饿了。” 一个胖乎乎的高大少年闯到炉子前,他伸手就拿起一张热在炉边上的烧饼大口的咬了下去,嘴里面含糊着说道:“溪哥儿你这手艺可太绝了。” 丁前溪抬起头,仔细的看向面色黑红的少年,浓眉大眼高鼻梁,圆滚滚的脸庞上厚厚的嘴唇正一张一合着嚼着烧饼。 他随意的把没束起来的头发拨到身后,挤眉弄眼的问道:“白鱼汤呢?我昨天看到你上山了,山里的白色小鱼熬成的汤,配这个烧饼,咱哥俩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让京都那群小娘皮吃上这等美味,说不定吃人嘴短…” 小胖子揭开白瓷大碗盖,终于找到了那他特别喜欢喝的鱼汤,他拿着木勺舀起来喝了满满的一口。 这一口下去带着丁前溪都能感受到的满足。 “昨天那说书先生提到的安巧儿…” 胖乎乎的少年“嘁”了声,“那安巧儿再好看,能比村北面那姑娘还好看?” 提到村子北面的那个姑娘,他又忍不住的心神向往。 镇子西边偏北一点的地方,有个种满旱烟叶的地方,烟叶没熟的时候绿油油的跟青菜似的,一旦起势就跟莴笋似的一节节拔高。 在靠近镇子河流偏北的地方,有个小木屋,外围围着竹篱笆隔成的院子。 其实小镇西边的家家户户都喜欢用竹篱笆围院子,这东西山上多的是,主要是不花钱,用些力气就好,做惯了庄稼活的镇上人,最不缺的就是力气。 去年沈怀山透过篱笆围栏偷偷看正在翻晒烟叶的半老徐娘。 从此就惦记上了人家的闺女。 半老徐娘有个闺女叫任小梅。 这也难怪脸蛋黑黑的少年早早心底便泛起涟漪,不能全把原因扣在早熟头上,要知道小镇上的少年,十四五岁娶亲的不在少数,当然那都大多集中在镇子南边,毕竟娶媳妇是要花好多银子的。 到了沈怀山丁前溪陆年儿之类的少年这个年纪,已经对女子不限于朦朦胧胧的好感了,少年按耐不住的青春,总是要开花的。 这任小梅就是沈怀山心中最好看的女孩子了,在他的眼中,任小梅皮肤好,眼睛还水灵,小手有些胖乎,头发还秀长… 总之他怎么看,怎么都好看,小镇方圆几十户,绝对不会有比任小梅这个年纪更好看的少女了! 其实这少女丁前溪看过,他觉得只是秀气而已,那任小梅是土生土长的小镇人,要说优点,大概是比别的姑娘要白上好多,这就像一群黑鸭子群中,突然有只白天鹅,能不醒目吗? 其实任小梅也不见得有多好看,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情窦初开的少年心里,喜欢的少女自然是最美的。 也许四五年,也许七八年,后来回忆自己当初痴迷一个女子的样子,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但那都是以后了。 当下喜欢就很好嘛! 去年上门讨烟叶的沈怀山正好碰到了正在翻晒烟叶的女人,他只好厚着脸皮道一声:“婶婶好。” 这辈子没出过什么苦力的女人,她头上扎着镇子上常见的麻布,额头几捋秀发垂到脸颊,颈边的长发有两束铺在胸口。 年轻的婶婶其实长的不算多出彩,可胜在身段极好。 小胖子先前看院子里就婶婶跟任小梅两人,果不其然叔又不在家里。 叔肯定又下地整理即将播种的烟叶地了。 沈怀山自从看了陆年儿带来的小人书以后,便再也没敢往妇人的那两座山头瞥了。 这位半老徐娘转身,看着已长成大小子的篾匠铺小辈,笑意温和,她知道这小子来干嘛来了。 “沈爷爷的旱烟抽完了?”半老徐娘脚步轻快的往一处竹板前走去,她用手收拢起已经晒干回潮的烟叶,用布条扎好,回头递给了沈怀山。 她瞅着沈怀山不自觉黑红的脸蛋,打趣道:“你小子怎么越长大还越害羞起来了?上回过来拿烟叶的时候你就红着脸,婶婶寻思着,难道是看上了谁家闺女,动了心思了?” 小胖子将烟叶夹在腋下,听到这话神情扭捏,结结巴巴的道:“婶婶不许瞎说,我才…才没有…” 他话还没说完,就一溜烟的跑了,一口气跑到小溪边一颗大柳树下,躲在树后,少年藏着身子,欠着身子,偷偷的露出两个眼睛往小院里瞅。 任小梅那个姑娘正看着自己这颗大柳树,笑的开心。 少年缩回脖子觉得脸上越发的火热,不用对着溪水看也知道是黑红一片。 溪边的柳树枝条垂在春风里,少年仰头看去,那些枝条的嫩叶已经萌芽,马上就是一片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景象。 春不知夏,夏落于秋,秋白落雪梅花冬。 沈怀山想的入神,却被又一声吱呀的木门声打断了思绪。 来人正是陆年儿,沈怀山回过神来,正巧听到丁前溪说道: “在京都,从你我三人这个朝气蓬勃的年纪,到老到不行…只要是个男人,都认为安巧儿有仙人美姿,宫中传出,那位一向英明的的陛下甚至都有纳她为妃的荒唐念头…” “娘以前跟我说过,以后找媳妇就得挑臀-儿大的,那样的姑娘不仅生的好看,更重要的是…” “能生儿子。” 原本怯生生喊“溪哥儿”的身影听到这般语调,毫不迟疑的点头。 “我…我也是这么觉得。” 丁前溪笑着抬起头,顺手敲了跟他一般高的少年头上一个板栗,“沈怀山,你一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知道个屁!” 沈怀山也不恼他这般动作,只是挠着头笑。 反而陆年儿听到安巧儿这个碧漾湖第一美人儿,他跟丁前溪两个人难得的同时沉默起来。 十年前那个浑身是伤的丁前溪被接到陆家,五岁的小孩就这么痴痴的坐在这座院子的青石板凳上。 这是一座靠着陆家边上的偏房,陆老爷的解释是京都来的远方亲戚,回乡祭祖的路上遭遇了山贼,一家上下连带着仆人管家,随行护卫二十余口,只留个下这个命苦的少年。 事情的真相只有眼含忧伤的少年清楚,而真相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如果不是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只怕此时端坐在青石凳上的三位少年,此生也没有半分交集,说不定吴国还没有灭,丁前溪也已经娶了几房美妾,说不定都已诞下子嗣,甚至…甚至都已经从公子变…太子。 “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十年前灭吴,七年前灭韩,五年前灭赵,三年前灭西蜀,如今与北魏隔着一条大江遥遥对峙,打的北人不敢马下江南,才有了如今的太平盛世。” 陆年儿面抚了春风,脸上布满了得意神色。 是啊,如果不是太平盛世,又哪里来的京都游船三百只,夜夜美酒上万罐,文人墨客醉倒在温柔乡里,倾倒的美酒香满整个碧漾湖呢? 这位公子哥儿生的极好,少年身穿一件雪白的直襟长袍,衣服的垂感极好,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其上只挂了一块玉质极佳的墨玉,形状看似粗糙却古朴沉郁。乌发用一根银丝带随意绑着,没有束冠也没有插簪,额前有几缕发丝被风吹散,和那银丝带交织在一起飞舞着,显得颇为轻盈。 陆年儿此时沉醉在突然而来的意气风发里。 这样一位皇帝陛下,很难让人不心生敬佩,与有荣焉。 毕竟三百年的乱世,眼看着就要在他的手里结束。 完成大一统。 沈怀山听不懂这个,只是悄摸着又拿起一张饼。 另一边的丁前溪眼神却越发迷离。 他在想着,半个月前来到小镇上,背着匣剑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 … 说书先生别看身材样貌皆是年轻人的样子,唯一跟年轻人格格不入的是他那满头的白发。 加上他一直背着个木竹箱子,腰间斜挎着长条木匣,长年身着一身青衫衣裳,脚穿黑白布鞋,虽已白头,可一副精华内蕴丰俊伸朗的样貌,加上他身材高长,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潇洒跟悠然自得。 在旁人看来,这可不就是一副标准的书生扮相吗? 可丁前溪看来,十年前的书生就是这个样子,按照推算,他如今至少已经中年了。 十年前就是这人将自己救下,并送到陆家。 自己拿着娘给的信叩门进府,莫名其妙地成了陆家落难得远方亲戚。 可当年明明是死了上百人… 上百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