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道理大抵都是殊途同归,所以先古圣贤才能用短短五千字写成一部微言大义的《春秋》,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富贵人家总想着去山野小户的粗茶淡饭里尝尝新鲜滋味,而听惯了朝堂诡谲风波瞬息变幻的京都百姓们,则更向往潇洒修士刀剑交鸣的江湖。 虽说真正有本事的角色在哪里都能混个出人头地,但满肚子有趣故事层出不穷的说书先生还是在天子脚下的茶楼酒肆最受追捧,一个段子总不能翻来覆去地说,要想在竞争激烈的崇文坊打响名号站稳脚跟,就得绞尽脑汁想出更惊心动魄的新戏码来,京都城里的修士是不少,可惜总让人觉得身上少了快意恩仇的江湖气,而多了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官场做派。 所以,一只脚踩在江湖而另一只脚踏在保和殿上的司天监,就成了不少为人称道故事的源头,正是因为这般缘故,去年陈无双刚出京不久,那一段“无双公子三剑除妖,少年剑仙一等风流”的戏码才以烈火燎原之势迅速风靡,不少见过陈无双的人多半是抱着揶揄的态度当笑话听,可从少年踩着那头实力堪比五境高人的凶兽黑虎招摇回京,似乎一切就都变了味道。 镇国公府门前没有“文官落轿、武将下马”的跋扈规矩,在说书先生舌灿莲花的嘴里,司天监门前左右蹲着的那两尊石雕瑞兽,可是能比拟十万雄兵的存在,一旦察觉到京都城中有妖邪作祟,就能重新化作麒麟真身应敌,故而,陛下才放心只在京畿重地留下三万亲卫驻防。 此时手提焦骨牡丹的陈无双,就懒散站在那两尊纹丝不动的麒麟之前。 便是放在越秀剑阁、驻仙山这样的江湖门派里,能修成八品境界的修士也绝非泛泛无名之辈,可对面三个剑修给陈无双的感觉很奇怪,明明都是冷着一张脸神情凝重,而且少年神识所感知到的磅礴气机半分都做不得假,敌意并不浓重却杀意冷冽,真以神识去试探三人身上散出来的杀气时,又一触即溃。 陈无双歪着头似笑非笑,回头朝刚刚提着刀抢出门来正要破口大骂的钱兴摆了摆手,饶有兴致地轻声道:“自司天监先祖在京都城南大兴土木,建造起这座大周独一份的府邸,千年来陈家门前见过的帝王将相数不胜数,倒还是第一次有修士提剑找上门来,有点意思。钱兴,这里用不着你,府上多是女眷,深更半夜别吓着她们,外面就算打得地动山摇,我不出声就谁也不许出来看热闹。” 手中长刀已经出鞘的钱兴眯着眼探出舌尖舔了舔嘴唇,面对三个境界犹然在他之上的剑修毫无惧色,天大的笑话,竟然真有人以为老公爷和二爷不在京都,司天监就是能由得他们撒野的地方?有苏昆仑那头凶威无匹的黑虎在府上,就算是太医令楚鹤卿来了,都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钱兴从来就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当下缓缓收起佩刀,照自家公子爷的吩咐转身回府,在踏进大门之前,再次回头冷冷瞥了那三人一眼,一瞬间的杀机碰撞,让陈无双面前凭空生出一阵卷起尘土的旋风。 “想不到,无双公子还是个护短的。” 语气中有几分讥讽笑意,说话的人是三位八品剑修中年龄最长的,看样子极重视自身风度,腰间系着条宽有两寸的黛青色嵌玉腰带,一袭干净素雅的月白色长衫上不见任何褶皱,既不是读书人常穿的儒衫款式,也不是江湖游侠儿自彰身份的束袖式样,少说有五十余岁。 可惜岁月无情,再怎么也比不过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陈无双嗤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公子爷以前真是小看了这些门阀,没想到除了皇家以外,还有人能请动三位八品剑修联袂出手,京都水深呐,大鱼往往都藏在底下不露头,这回也不知道是踩着谁的尾巴了。” 说话间,陈无双悄无声息地分心做了两件事。 一是将自身神识如同水面涟漪般圈圈扩散出去,笼住方圆三四里之内查探所有不寻常的动静,并无所获,这不仅没有让他放下心来应对面前危机,心里反而由狐疑彻底升华为警惕,能躲过他神识探查的人,不管是本身修为已臻五境还是用了其他莫测手段,都值得司天监重视。 另外,则是沉下心细细感受对面三个剑修身上散出来的气息,这倒很轻易就有了发现,这三人的气息彼此之间相互交融得极为圆润自然,如果不是师出同门的话,就是长久以来并肩进退所形成的一种难得默契。 如此一来,这三个剑修就远比北境城墙下阎罗殿大学士教出来的三个长尾妖族难对付。 另外两人惜字如金,连一声冷笑都欠奉,还是之前那人开口道:“我等是剑修,从来敬重令师天机子仲平先生,也并非不自量力到胆敢对司天监有所不敬,只是无双公子手底下的人行事太过分了些,将户部尚书王大人府上两位公子的门牙都打掉,我兄弟三人早年流落江湖食不果腹时受过王大人照拂,江湖人最重知恩图报,有机会总得想着回报一二才是。” 陈无双恍然大悟,这才知道原来钱兴带回来的那一百七十六颗门牙里,有两颗是从当朝户部尚书王宗厚儿子的嘴里掰下来的,已经比自家公子爷更臭名昭著的副统领压根没提这一茬,委实让少年有些出乎意料,按理说只要当时那两个笨蛋报出自己身份,钱兴也不至于痛下狠手,多半会留情面,毕竟他此举是为了替陈无双出气,而不是要替新任观星楼主在朝堂上再树劲敌。 作为替天子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尚书,王宗厚在朝堂上一向爱惜羽毛行事低调,与谁都是秉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不远不近,没听说过他跟哪位勋贵走得近,陈无双记得不靠谱老头偶尔跟他说起文武百官时,曾着重提过王宗厚是分得清轻重的聪明人,六部之中,陛下最喜欢看到吏部、户部的尚书是孤臣,所以王宗厚才在位子上坐的稳稳当当。 父亲位居当朝正二品,而王家的两个公子却没怎么有纨绔习气,长子王思均温文儒雅,自幼有百步成诗的才名,比陈无双大了两岁,年前腊月里刚娶了亲,而次子王思贫与陈无双同龄,虽不是个读书的料子,倒极少仗着家世惹是生非,最爱去崇文坊里喝茶听书,待人宽厚性情谦逊,得了个无才便是德的口碑。 陈无双很认真地点点头,语气中对三名剑修的来意颇为理解,“仗义每多江湖辈,得了旁人的帮衬照拂,是该念念不忘。不过这件事情不太好办,三位应该知道,如今司天监说是个空架子都不为过,我手底下就钱兴这么一个知道眉眼高低的人可用,不是公子爷不讲道理,要是把他交给你们处置,再有个迎来送往的找谁跑腿去?” 那人不置可否嗯了一声,沉默许久,似乎陈无双这番话让他有些左右为难,但身边同行的两人却看得清楚,他眼角的皱纹里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浅淡笑意,“那就以牙还牙。” 陈无双叹了口气,摇头道:“钱兴尽管有个玉龙卫副统领的头衔顶着,终究不是入了品级的官身,他的牙怎么能跟尚书大人两位公子的牙相提并论?”说完这句话,少年突然抬头咧嘴,伸手指着自己满嘴白牙道:“要不,瞧瞧我这两颗门牙如何,不过我自己下不去手,还得烦请几位动手。” 少年指着自己嘴里的手还没放下,焦骨牡丹上就陡然亮起一团在夜色中尤为扎眼的青色光芒,汹汹剑气瞬间喷涌而出,周身掀起一阵飞沙走石的劲风,身形如白驹过隙般前倾,脚下平地好似成了登萍渡水的湖面,蛮不讲理挥剑直刺月白长衫剑修。 有道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声势不可谓不大的一剑胜在突如其来,可陈无双所面对的是三位境界都高他一个品级的剑修,明白少年出剑之前为求出其不意,舍了循序蓄势的过程,看似势在必得的一剑虽剑气强横,剑意却稍显薄弱。 不知是不是在司天监门前动手心有顾忌,那三人没有同时出手,从始至终没开口说话的两人反倒不约而同后退数步,只有长衫修士一人手中的佩剑龙吟出鞘,脚尖轻轻一点地,整个人后仰成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角度旋转半圈,系着一缕银色剑穗的长剑上升腾起朦朦胧胧的白色剑光。 两道剑气甫一接触,陈无双就情不自禁轻咦出声,只觉对方的剑气极为温润,而到了近处更是感觉那从未见过的白色剑光,像是群山密林间经久不散的水雾,一开始以为是神识中的感知,但身形贴近过去短兵相接,甚至连额前发丝都被雾气沾湿,才知道并非是虚无的感知。 陈无双出京大半年中所见过的光怪陆离,要比寻常散修半生经历还多,见过苏慕仙跟阎罗君交手的威势,也见过越秀剑阁十二品剑修任平生、驻仙山掌门白行朴出手,且不提这些修为高到让少年难以有所体会的人物,光是各门各派的御剑术也见过不少,便是陈无双自己已经有所小成的天香剑诀,所幻化出来的花瓣也仅仅是虚形,千变万化的剑气可以具备茉莉花的形状模样,总不可能真凭空变出一朵暗香幽幽的花来。 但面前这位修士的剑气,竟然好像真成了水雾,电光火石间陈无双只来得及想到四个字,凝虚为实,这四个字与踏足五境之后力求将神识化为神魂的炼虚返实不同,两者天差地远。 与此同时,陈无双就印证了心中一个不太确定的想法,这三名剑修口口声声来为王宗厚子嗣讨个说法的话,八成是用来掩人耳目的托辞,那人的剑气故意藏锋,看似攻伐实是守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至少身兼四门御剑术的陈无双就做不到。 接连递出两剑跟那人打得有来有往,陈无双忽然伸手抹过腰间储物玉佩,另外三柄从丁寻桥处得来的天品长剑顿时加入战局,围着两人不断上下翻飞,顷刻就在地上留下数道深深剑痕,激荡不休的劲气卷着二人身周尘土拧成一道风卷,连趴在门缝里观战的钱兴都看不清陈无双动作面容。 风卷只持续了三五息时间,忽然其中传来一声轰然炸响,烟尘散尽。 少年捂着胸口蹬蹬倒退五六步,脸色微微发白,而那八品剑修显然也不好过,左臂衣袖齐肩而断不见踪影。 陈无双冷哼着吐了口唾沫,正要挥剑再上,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住手!” 一听见那个声音,少了一条袖子的剑修皱了皱眉,终于还是收起佩剑,退后几步与同行的二人并肩站立,朝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来人正是当朝户部尚书,铁青着脸的王宗厚带着府上数名护卫急匆匆赶来,平日里坐惯马车的正二品文官竟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看清楚陈无双安然无恙,再转头看那三人一个不少,才算松了一口气,翻身下马,攥着手里马鞭想要骂人,最终还是忍住这口气,“胡闹!” 三名剑修低头拱手,稍显狼狈的那人歉疚开口道:“恩公,我等···” 王宗厚一甩衣袖冷哼道:“敢在镇国公府邸门前,跟新任观星楼主动手,你等当京都是什么地方?是由得你们率性而为的江湖?好,王某承了诸位的人情,自此与你们各不相欠,天下之大,祝几位高人如鱼得水!” 三人面面相觑。 陈无双看得好笑,八品境界的剑修,放在驻仙山都够做一任长老的高手,居然被与江湖毫无瓜葛的王宗厚训斥到不敢回嘴,这种世面可没多少人见过,着实稀奇,忍不住出言道:“啧啧,尚书大人好大官威。” 王宗厚这才转过身来,阴沉着脸看了眼门户紧闭的镇国公府,见门前只站着陈无双一人,神色不易察觉地变幻数下,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司天监今日厚赐,王某先替两个不成器的犬子谢过无双公子,咱们山高水长,不急于一时。” 陈无双笑呵呵收起四柄长剑,好整以暇拍了拍身上灰尘,“好说,好说。” 王宗厚呼吸登时急促的几分,定定看了他片刻之后,重新上马,双腿恨恨一夹马腹,“道阻且长,无双公子好自为之。” 话音刚落,呼啸而来的王宗厚又呼啸而去,只是多了三道剑光紧随其后。 陈无双默然在门前站了片刻,抽了两下鼻子摇头回身推开大门。 连一直在暗处观战的钱兴都不知道,公子拢在衣袖之中的左手掌心里,多了一张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