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骑着那匹瘦马绕路青槐关北上雍州的周叙一走,杨长生在武威城就再也了无牵挂。 身负放眼江湖足能够以高手自居的四境修为,杨长生并不太担心自身安危,他很熟悉柳同昌的性子和行事风格,城外三面合围大军的目标只在于这座摇摇欲坠的武威城,不在于神情绝望的丁克恭和盔甲凌乱的章道萍,更不在于他区区一个没了拨云营悍卒做倚仗的靖远将军,杨长生恶趣味地冒出一个想法,兴许柳同昌都不一定能叫得出凉州巡抚的名字,但多半会对章道萍府上一众年轻貌美的妾室感兴趣。 大风卷着贫瘠土地上的层层黄土鼓荡柳字帅旗,这一幕让杨长生莫名其妙觉得有些百感交集,雄心壮志的谢逸尘一死,以往在城墙上跟妖族杂碎拼命的北境边军就落在了柳同昌手里,大军中响彻四方的鼓点刚刚停歇下来,苍凉号角声就骤然响起。 一万守军,分在四面城门驻防,每一处城楼上仅有两千余兵甲,连螳臂当车都谈不上。 所幸丁克恭先前为自己谋划所做的准备很是充足,一直徘徊在战、退之间拿不定主意的章道萍狠了狠心,传令下去,很快就有五百枝一捆的箭矢被运送上各处城楼,除了这些还有不少火油,正当杨长生估算箭矢数量能够支撑多久的时候,看见数十架弩车被人推了上来。 北境从来少有此类兵家重器,因为那道绵延二十三里横亘在东西两侧险峻山岭之间的城墙实在是太长,妖族每次攻城都没有固定的位置,弩车这种需要十个人推着慢慢移动的东西就显得有些累赘,再者就是半人半兽的妖族移动极为迅速,所以反而是硬弓更合用。 杨长生眯起眼睛。 要说凉州首府武威城兵器库中能存着三五架年久失修的弩车还能说得过去,可现在被人推上城楼一字排开的三十多架弩车都油漆锃亮,显而易见是刚刚打造出来没多久,不难看出丁克恭的秘密准备到了何等周全的程度。 以往北境边军都是守城,头一次纵兵反守为攻虽然兵力胜出武威城十倍有余,用兵谨慎的柳同昌也不敢掉以轻心,拿下武威城是要杀鸡儆猴没错,但他更需要用一场漂漂亮亮的胜仗来鼓舞因谢逸尘身死而低落的军心,一方面能振作士气,另一方面也能让边军真正认可他姓柳的接任做主帅,谢家那两个不成器的崽子,自此就休想再染指兵权。 号角声响起的瞬间,一营步卒举着盾牌齐齐踏前数步,根本不用像史书上那些攻城战一样掘土填平壕沟,武威城外没有水的护城河最深处也不过六尺,且两面都是平缓斜坡,根本挡不住重甲步卒前进的脚步。 章道萍犹豫片刻,还是把临阵指挥权塞给了杨长生,自己则派心腹快马回府通知家眷子嗣,收拾好细软等待机会逃出城去,接过兵权的杨长生一点也不见外,立即传令城楼上的两千余众兵卒调整弩车角度,瞄准城外沟壑,将成坛的火油绑在大腿粗的弩箭上射过去。 既然护城河里没有水,换成熊熊烈火也是一样。 坐镇中军的柳同昌很早就看见了城楼上的杨长生,见守军正手忙脚乱把一个个黑漆漆的坛子往弩车箭矢上绑,立即就猜到了里面是火油,他嘿声一笑,撇嘴嘟囔道:“没点新意。” 】 旋即一招手,拱卫在他左右的亲军阵中骤然腾起数道璀璨光芒,以高个子剑修赵恒为首的数名修士御空越过那道沟壑,直往城楼上掠去,不是要抢先占据城楼,而是意在击破那些盛放火油的粗瓷坛子,可惜这些人修为并不算如何出众,要先靠近城楼三丈才勉强能出手。 杨长生目光一凛,伸手从背后摘下一杆短枪,周身气息陡然澎湃如潮,屏息蓄力、拧腰甩手一气呵成,那杆散着幽幽寒芒的短枪好像是一颗划破宁静夜空的流星,去势之快无与伦比,破空声仿佛一声霹雳。 二十丈开外,柳同昌帐下一名三境修士被短枪精准洞穿左胸,连痛呼都没来及出口就已经死绝。 这一幕让城楼上所有人陷入了短暂的呆滞,而后就是欢欣无比的喝彩声,正准备趁乱离去的丁克恭从绝望中看见了希望,有这等骁勇悍将在,或许真能撑住四个时辰,可很快他就意识到,杨长生肩后背着的短枪只剩下四柄。 柳同昌眯起眼睛,转头跟身侧一名校尉交代了几句,那人点点头领命快马离去。 赵恒皱眉冷冷盯着城楼上的杨长生,见他摘下第二杆短枪,也不敢再贸然上前,在北境城墙上奋战过的边军都听说过拨云营营官能以短枪百步穿杨的本事,号称六品以下修士都接不住他全力蓄势的一枪,于是赵恒很识时务地朝身侧几人使了个眼色,退后数丈悬立在沟壑正上方,尝试着等弩车击出箭矢再拦截火油坛子。 但是,赵恒低估了弩车的效用。 武威城的这些新弩车,是丁克恭秘密召集工匠先拆解兵器库的旧弩车然后打造出来的,一直秘而不宣藏在都督府后面因放粮施粥而腾出来的粮仓之中,视为是以后攻城拔寨的大杀器,所以不仅没有丝毫偷工减料,在赶制过程中甚至让工匠先后改过几次图纸,威力比兵书上所说的更大。 一声巨大的嗡鸣,距离杨长生最近的一架弩车率先发威,粗如成年壮硕男子大腿的箭矢呼啸俯射而下,速度虽说不如靖远将军甩手掷出的短枪快,但去势更显凌厉,赵恒根本不敢硬拦,眼睁睁看着弩箭一头扎进沟壑中,在带走数名边军性命的同时,上面绑着的六七个粗瓷坛子哗啦碎裂,火油洒得到处都是。 第二支、第三支接踵而至,三十余架弩车一轮齐射,连柳同昌都变了脸色。 而后端坐在马背上的柳大胖子就看见,杨长生亲手拆去一根箭矢的黑铁箭头,从衣角撕下一条两指宽的布条绑在尖端,蘸了火油点燃,张弓搭箭,射进已经有踏进一千余先锋步卒的护城河中,火光一闪,沟壑顿时连成一条夹杂着哭爹喊娘声的火蛇。 随后就是弩车的第二轮齐射,仍旧是绑了火油坛子。 尽管明知道武威城的火油不可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柳同昌再家大业大也吃不住这等损耗,眼见赵恒对弩箭无能为力、眨眼功夫就在面前折损了千余悍卒,数万边军无不心生胆怯,以往在北境面对妖族杂碎,至少还能拼一场再死,可连武威城门上镶了多少枚铜钉都没看清楚就死于大火,说不怕是假的。 最重要的是,杨长生恐怕也没想到这个法子居然意外有攻心之效。 先前守御北境城墙,边军也没少用火油去烧逼近城下的妖族,可那时候看着浑身毛发被点燃的杂碎都拍手称快,这时候落在自己人身上,妖族吃痛而死的一幕又浮现在心头,那道火焰熊熊的沟壑就成了雷池。 不过,他们没听到柳大将军传令撤军的短促号角声。 柳同昌刚才已经安排心腹去传令南门、西门两处合围的大军全力攻城,东门有那位精通守城的靖远将军守着,不信武威城还能有第二个妄图力挽狂澜的杨长生,但此时必须强攻东门牵制住姓杨的龟孙子,沟壑中满是黄土没有草木,火油就像是无根浮萍,不可能燃烧太久。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那就拿人命去填! 一声令下,柳同昌身侧再次腾起十余道各色光芒,就算拦不住弩箭,也不能让城楼上的守军再随心所欲往沟壑里扔火油坛子,杨长生纵然能幻化出三头六臂,也得教他指知道知道双拳难敌四手的浅显道理,战场上是胜是败,靠的从来就不是哪一位高人修士一人的手段。 杨长生掷出第二杆短枪,却被对方阵营中一个明显气息不弱于他的剑修拼着内伤挑飞,叹息着环顾四周时,城楼上早已找不到丁克恭,章道萍倒是还没走,但人已经移动到靠近城楼阶梯出口的地方,心思不言而明。 在近二十位修士的干扰下,城楼上的弩车确实乱了方寸,第三轮已经称不上是齐射,只有零星几根箭矢照旧将火油坛子送进了护城河沟壑里,大火一时半会还不见有衰弱的趋势,但现在火借风势看着骇人,一旦断了火油供应,撑不了太长时间。 咔嚓一声脆响,先前一剑挑飞杨长生短枪的那人隔空一道剑气摧毁城楼边缘处一架弩车,十个操弩车的守军被四散的木屑波及,三人登时殒命、七人重伤,武威城从此刻开始,陆续出现伤亡。 城楼好像变成大雨中一间处处有窟窿的破茅屋,漏水的地方委实太多,杨长生一人之力在这等战场上顿时显得微不足道,想要修补也是有心无力,正想问章道萍难道武威城或者军中难道就没有几个像样的修士,却发觉那位大都督不知何时没了人影。 杨长生竟在这种时候愣了一愣。 他忽略了一点,死战不退这四个早就刻在拨云营将士骨子里的大字,在弃城而逃的丁克恭、章道萍这等卑劣货色看来压根就一文不值,说不定凉州巡抚大人此时正在窃喜,有他姓杨的愣头青在城楼上顶一段时间,他就能从容携带家眷逃出去,脱了官袍,边军还能认得谁是巡抚? 弩车一弱,城楼上守军的箭矢成了唯一应敌的法子,可惜仍是杯水车薪。 杨长生再次掷出一杆短枪,将一个大概刚刚踏足五品境界不久又刚刚一步跨上城楼的修士钉杀,透体而过的短枪把那人死死钉在墙垛上,无力挥了几下手里的长剑就断了气,而那位四境剑修紧接着迈上城楼,一剑荡开十数名扔了弓箭挥刀而上的守军,气势逼得没人再敢上前。 他冷声一笑,目视着反手去拿第四杆短枪的杨长生问道:“柳将军让我来问一声,这里可不是北境城墙,长生兄弟无论在大周还是在柳将军麾下都有大好前程,真打算死战不退?” 原本就算守不住四个时辰,柳同昌想要攻破武威城大门也不可能太过轻松写意,可城楼上的守军本就心存退意,见丁克恭跟章道萍两人摆明了是要弃城而逃,谁还肯拼死守城,在这位四境修士迈上城楼斩杀数个想要突施冷箭的兵卒之后,两千余守军没有像杨长生预想的一样蜂拥围上去,而是纷纷做鸟兽散,撇下刀剑朝城楼下逃命。 杨长生叹息一声,护城河里的火势逐渐变小,边军正在有条不紊收回死去同袍散发着浓郁肉香味的尸体,扑灭残余火苗,清理出那道沟壑,这种事情耽误不了多长时间,很快就能撞开无人守御的城门长驱直入。 恐怕郭奉平醒悟过来也不会想到,有凉州都督坐镇的武威城竟会在短短两刻钟之内失守。 这也不全是柳同昌麾下士卒战力太硬的原因,凉州十几万驻军里总还有些可堪一用的,可是丁克恭千算万算都没算到柳同昌会突然舍了溱川掉头攻打武威,章道萍手底下本来是有两三万心腹兵力,但有三五千改换行头假扮成马贼,护送拿官帽子换来的珍宝去楚州变卖,另有五千多在城北的山坳里日以继夜训练新军,导致偌大城中仅有一万人驻守。 再者,城中投靠巡抚或者大都督的修士此时都在护送两位大人的家眷离开,其余行走江湖的那些游侠儿根本就指望不上,所以这座城池的守御力量才一触即溃。 杨长生定了定神,平静道:“如果是我拨云营在这里守城,十日内你们休想踏进武威半步。” 那位四境高手剑修瞥了眼崭新的弩车,“战场交锋,哪有如果?柳将军的意思是,看在旧日情分上,长生兄弟肯重归边军大营,就在仅在他一人之下的将领;不肯的话尽管离去,我等不拦着,只是下次再见面的话,就是你死我活,再没有情面可讲了。” 肩后仅剩下两杆短枪的杨长生偏头朝城下看去,身形胖大到好似一座肉山的柳同昌已经骑马到了近处,再边军扛着攻城锤撞门的吆喝声中抬头,目光交汇处一者微笑,一者沉默。 杨长生摘下第四杆短枪,在那位四境高手戒备的目光中双手横着举在头顶,折为两截,从此他与柳同昌就再没有半点袍泽旧情可讲了,最后一杆短枪狠狠扎在城楼墙垛上,靖远将军御空往北从容离去,没有回头。 城门被撞开。 柳同昌目送杨长生远去,低声自语道:“长生兄弟聪明的话,该去大漠。这回饶你,下回···没有下回了。” 82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