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天。 凉州星河惨淡,正在酝酿大周景祯二十四年最后一场夏雨的京都城却黑云压城。 被天子脚下那些眼高于顶的百姓称作是半壁朝堂的乌衣巷里,灯火联袂成片,各府邸之间往来传递密信的心腹小厮行色匆匆,相互之间擦身而过时,似乎眼神里都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慨叹,这处汇聚朝堂重臣的巷子里,今日不知要有多少人彻夜难眠。 礼部右侍郎在沉沉悲痛中颤手写下的第一封简短密信,如今就摆在同住乌衣巷的当朝首辅杨之清面前,臭棋篓子陈季淳行事从来从容淡然且颇有章法,可从桌上那张仅写着寥寥数字的宣纸上来看,这位陈家四爷显然是难以抑制心底情绪,纸张形状极为不规整,且字迹笔画潦草,风骨全无。 称之为信,都有些不太严谨。 因为宣纸上只有一句话,家兄伯庸辞世。 夜深风寒,穿戴整齐正一品绛紫官袍又在外面披上一袭狐裘的杨之清独自坐在书房里,怔怔看着桌上不断跳动的烛火出神,这么一截显得尤为可怜无助的蜡烛,其光焰至多能够勉强照亮一间陋室的昏沉,奈何世间处处皆是深重夜色。 如今贵为保和殿大学士的杨之清还记得,当年恩师程公曾称赞过陈季淳的书法,说他工于行楷,所写的字虽拘泥于匠气,却也不失文人铮铮骨气,但眼前这张宣纸上的六个字,从第一个浓墨重笔的家字,到最后一个笔枯墨竭的世字,笔画之间带着极为明显的心慌神乱。 说是草书,又没有飘然写意的疏狂。 如果说靖南公任平生进京斩去景祯皇帝七成寿数的那一剑,是大周气数将尽的第一笔,那今日弼星陨落于雍州北境,就是天意将李家江山倾颓在即的事情一锤定音,杨之清长长叹了口气,世上并不是所有事都像运笔写字一样,有起承转合啊。 蓄势已久的黑云终于按捺不住,雨点砸青瓦,声声有凉意。 似乎在那一声叹息之后,首辅杨公的鬓间再覆霜雪,他把陈季淳手书的那张宣纸小心翼翼裁得方方正正,目光从身后香樟木架上数百册藏书一一扫过,思量许久,最终选定一本恩师程公当年曾亲笔做注释的《春秋》,翻到第十九页,把那张宣纸平整夹在其中。 这一页的起始一句,是: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把那册《春秋》珍而重之放回书架远处,杨之清转身在书桌上铺开一张宣纸,拿起一方三狮戏球的古砚,探手伸出窗外接了几滴雨水,缓缓将墨条研磨化开,提笔抱蘸,悬腕良久,等到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才落笔垂锋,写下两个大字。 千古。 墨痕力透纸背,哀思入木三分。 府上管家披着一身裹挟风雨的蓑衣匆匆而来,临近书房时尽量放轻脚步,透过开着半扇的南窗,看了眼搁下毛笔掩了掩怀的杨公,轻声道:“老爷,宫里传旨,召您太平湖面圣。” 之所以夜间在家中身着官袍,一来是为表示对已故陈家老公爷的敬重,以大周正一品保和殿大学士名义,于数千里之外恭送陈伯庸驾鹤西去;二来,杨之清从接到陈季淳那封密信开始,就料到景祯皇帝很快会有旨意传到府上。 既然传来的是召他进宫面圣的口谕,就不必郑重焚香接旨了。 书房角落里摆着个空荡荡的四层木架,上面除了一柄有些陈旧的油纸伞以外,别无长物。 多年来尽职尽责的管家看见桌上那两个字,眼神里是浓重至极的惋惜,“老爷,已经备好马车等在侧门,雨夜寒气大,您···” 杨之清拿起那柄旧伞横在手里低头端详,摇头道:“不走侧门,去开中门。” 管家微微一怔,应了声是,又脚步匆匆离去,能让堂堂当朝百官之首的保和殿大学士府邸开中门的人物,放眼整个大周,不出一掌之数。 杨之清在书房里静静站了片刻,他手里这柄伞,是当年刚刚入仕踏足朝堂时,跟随前任首辅生平第一次去镇国公府品茶,遭逢倾盆大雨,恩师程公亲手所赠,当时那位满朝赞誉的程公笑着说,凭这一柄伞,他或许能勉强为自己遮蔽雨雪,但为官啊,要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心,才对得起身上绣着飞禽的官袍,对得起十年寒窗读过的圣贤道理。 那时刚刚承袭镇国公爵位、接掌司天监不久的陈伯庸对此深以为然,撑开纸伞,在伞底落下一方镇国公的大印,用意不难理解,陈家愿与未来必能成为大周肱股重臣的杨之清,同舟共济。 数十载倥偬,伞底那方印迹早就不复当年鲜红似火。 杨之清撑开纸伞,一步跨进漫天风雨,只留下身后跳着一烛橘黄火光的安静书房。 马车出中门,路过礼部右侍郎府邸门前时,车厢里表情悲戚的杨之清挑开窗帘一角,陈府门楣已经挂上四盏惨白的灯笼,雨水将门前石阶冲洗得干干净净,他印象里,自从臭棋篓子娶妻成家搬出镇国公府自立门户,陈仲平倒是还时常来打秋风蹭顿酒喝,陈伯庸只来过一两次。 放下窗帘,马车缓缓前行。 乌衣巷离着红墙黄瓦的宫城并不算远,车夫在宫门外吁停马匹,跳下车辕,探身掀开被雨水淋湿的门帘,“老爷。” 一路上默然不语的杨之清轻轻点头,在起身走出车厢之前,忽然开口问道:“你觉得,陈家老公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手举着雨伞的车夫登时愣住,都说首辅门前七品官,在杨公府上多年从来没出过任何纰漏的他,去过那座在江湖和朝堂上都举足轻重的镇国公府很多次,也见过大周千年以降唯一的一袭白底团龙蟒袍很多次,“老公爷是个好人。” 杨之清低头的瞬间似乎嘴角有一丝笑意,恐怕世上很少有人会简单评价陈伯庸为一个好人。 下车举伞,对这个评语不置可否的首辅大人,朝着天子亲军日夜把守的宫门走去。 雨幕连天,宫墙高大,车夫目光里徐徐前行的老人背影,显得萧索而又微不足道。 等在门洞里的是一位身着青衣的中年太监,同样撑着一柄油纸伞,稍稍躬身走在前面半步,引着对这座宫城极为熟稔的首辅杨公,绕过气派威严的保和殿,绕过被参天树木环绕于中的朝天殿,顺着太庙东侧被两面高墙夹在中间的道路,走向太平湖畔。 以往杨之清每次进宫,不论相熟与否,都会跟头前引路的宦官谈笑几句,所以内廷数以千计的大小太监都对位极人臣的首辅大学士观感极佳,私下里常赞他没有盛气凌人的大学士架子,平易近人,从来不会像那些目无余子的御史们一样,对内廷宦官以阉人相称。 但这一次,地位相差算得上悬殊的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走路。 雨点打在伞面上啪啪作响,这柄旧伞蔽雨水不遮风声,杨之清身上那件狐裘的左肩,洇湿一片。 走到太平湖畔,引路的太监侧身避让不再往前走,低头轻声道:“陛下就在亭中等候,首辅大人请便。” 杨之清皱了皱眉,抬起伞沿环顾四周,才发觉目力所及之处空无一人,远处那座小亭子里有一立一坐两人,坐着的那人一袭明黄龙袍,隔着太远,只能看清另一人身着青色官袍,看不清相貌。 “是太医令楚大人,还是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萧静岚?” 那中年太监稍作犹豫,还是答道:“是楚大人。” 杨之清点点头,雨势不见大也不见小,湖面涟漪以新换旧,水纹繁复。 走进亭中,杨之清收起纸伞,倒置斜倚在亭柱上,正了正衣冠,郑重躬身施礼:“老臣杨之清见过陛下,如此阴寒雨夜,陛下该当保重龙体才是。” 景祯皇帝没有像往常一样制止他行礼拜见,而是淡然指了指对面石凳,“爱卿坐下说话。” 杨之清是在保和殿上都有赐座的国之柱石,对这等不知多少人羡慕至极的恩遇处之泰然,道了声谢过陛下,坐在冰冷石凳上,觉着有几分寒意入体,紧了紧身上狐裘,双手笼袖,目光低垂。 景祯皇帝看着他鬓间白发,心下不忍,先前准备好的说辞居然觉得有些说不出口,竟破天荒地直接询问道:“礼部右侍郎陈季淳给你的信上,怎么说?” 这位从入仕为官以来就深得天子信重的文人表率心知肚明,说是首辅府邸,可家里但凡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密探遍及天下的天家贵胄,整座京都城几乎已经成了一张疏而不漏的蛛网,尽管景祯皇帝久居深宫极少外出,但有些事情甚至比拥有玉龙卫一万修士的司天监还知道得详细。 杨之清坦然抬头,沉声答道:“只有六个字,家兄伯庸辞世。” 面容日渐憔悴的天子重重叹息,以手抚膝,良久才道:“弼星陨落,伯庸爱卿身死北境,朕心···甚悲。太祖登基称帝时,就曾对功勋卓著的陈家先祖许下过恩典,司天监将与大周国朝恩辱与共,没想到一语成谶,如今大周气数将尽,朕命数将尽,却是伯庸爱卿比朕先走一步,司天监···” 说到此处,或许城府极深的景祯皇帝也动情触及心神,一阵剧烈咳嗽声,将没说完的话骤然截断在口中。 神色阴沉至极的楚鹤卿出手如电,皱眉探指一连点过景祯皇帝身上数处穴窍,眉头就此就再也没有舒展开,恐怕陛下自己对身体状况的了解都远远不如这位寸步不离的太医令,这些日子以来,他明显觉察到景祯皇帝的龙体每况愈下,已经不是药物可医。 即便有十一品凌虚境的高人修士随时渡入精纯真气为之疏通经脉淤堵,毕竟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罢了,照楚鹤卿的判断,景祯皇帝能撑过今年冬天严寒的几率,不超过三成。 好不容易平息下咳嗽,杨之清明显能看出天子的脸色比刚才更显枯槁,他苦笑了两声,自嘲道:“若不是有楚爱卿日夜衣不解带地照料,兴许就是朕先去黄泉路上等镇国公了,如今大周与朕都到了沉疴难起的地步,想来心灰意冷坦然赴死的陈伯庸,是不肯在下面等等朕了。” 没等杨之清出言宽慰,他又怅然轻声添上一句,“朕其实···也没有脸面与他在九泉之下相见。” 这句话让首辅大人不敢轻易开口去接,只能偏头望着湖面默然叹息,陈伯庸今夜陨落,想来雍州那道城墙是再也守不住了,他不敢想象以人为食的妖族大举入侵境内之后,这人间会沦落成何等惨不忍睹的景象。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没有几日好活了,至于在位这二十四年来究竟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且留给后人评说就是,朕以为,再不济也不会在史册上落一个荒淫无道的昏君称谓,想来想去,趁着朕心智尚存,有一件身后事,要提前嘱托给爱卿。” 杨之清收回目光,点头道:“陛下但有旨意,老臣岂能不从?” 既然景祯皇帝要托付的是身后事,多半就不会是废太子另立储君的惊天大事,只是在现在的杨之清看来,陈伯庸身死北境之后,李家这张传承千年之久的龙椅究竟是东宫太子得偿所愿,还是就藩江州的宁王殿下回京争夺,或是落在那位腰悬双刀的二皇子李敬威囊中,都不重要了。 “说这件事之前,朕很想知道,请旨远赴凉州的陈无双,在爱卿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之清脸上神情沉静不变,心里却是哀叹不知,自古以来的帝王心术都是飞鸟尽、良弓藏,当年胸襟广阔的大周太祖皇帝李向并未诛杀功臣,可如今陈伯庸尸骨犹有余温,景祯皇帝却对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心怀忌惮,如何能不让人觉得寒心? 首辅大人斟酌着道:“老臣与陈无双未曾深交,且观星楼主地位特殊,不好多做评价,只以为仲平教出来的弟子,大抵不会是祸国殃民的奸佞之辈。不知在陛下看来,此子如何?” 景祯皇帝深吸一口气,肃然做出四字评价,“天纵之才。论资质,一年之内踏足四境,且身兼数种精妙御剑法门,这等天资,千年江湖闻所未闻;论心性,他在京都城时虽多有荒唐之举,显露于世人面前的是一派纨绔习气,但朕却知道他绝非薄情寡义,极念旧情;论学识,再胸无点墨,也总背得出一本《春秋》,就算确实配不上新科探花郎的恩遇,倒也瑕不掩瑜,可惜···终究没能成为朕的女婿。” 杨之清侧耳听雨,楚鹤卿低头不言。 景祯皇帝好像也不甚在意他们两人作何反应,自顾自说道:“朕担心说不准哪天就会去面见列祖列宗,所以在陈无双出京的当天,就拟了一道旨意交给平公公保管,朝堂上衮衮诸公包括太子都不知情,旨意很明确,如果陈无双死在凉州,就追封他为一等镇国公,以示天恩浩荡,陈家圣眷经久不衰;如果陈无双真能斩杀谢逸尘,平安回返之后,就下旨令陈叔愚承袭镇国公爵位,毕竟是朕的儿女亲家,想来念及这一点,他不会在朕殡天之后,对皇家落井下石。” 杨之清逐渐面无表情。 楚鹤卿的呼吸声越来越轻微。 这道旨意,明面上陈家是左右不失镇国公爵位,但混迹官场多年的人物都能看得透彻,景祯皇帝始终还是不愿意让陈无双名正言顺接掌司天监,就算他斩杀谢逸尘立下不世之功,空有一个在朝堂上无品无职的观星楼主头衔,空有一座无人可用的观星楼,又有何用处? 说完这些,明明应该如释重负的景祯皇帝,却忽然觉得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有些重影,模模糊糊里似乎看见对面老成谋国的保和殿大学士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冷笑,可他此时已经顾不上去探究杨之清心中所想,勉强打起精神,继续道:“方才朕想托付给爱卿的事情,与陈无双并无关联。朕年号景祯,殡天之后,群臣商议谥号时,请爱卿站出来做主,朕···朕想谥一个景字。” 杨之清慨然长叹,亭外雨势淋漓。 “明日早朝···朕会传旨,追封司天监陈伯庸为上柱国,配享太庙,准京中立祠、各州设庙,受万民香火供奉。” 狐裘洇湿处的寒意由肌肤传至心底。 杨之清缓缓起身,拱手低头,“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