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有阴晴圆缺,花开花落也有相应节令。那位曾孤身入南疆的圣人不通修行,然而所著的五千字《春秋》可谓字字珠玑,在陈无双看来句都是修行的道理。修士境界的提升虽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往往也要讲究个时机合适,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聚,破境的把握自然也就更大。 四境八品修到圆满时,迈进九品的修士能以自身气机引动天地呼应,从而生出种种异相来。据说陈仲平当年在观星楼上晋升五境,月朗星稀的明净夜空中无云而生雷,六十里流香江水倒流向西,青色剑气纵横京都之上,惊得宫里贵人们一夜没敢合眼。 八月十五,满月正圆,光照何止三千里。此时的陈无双尽管灵识还未完全凝为神识,进不了三境五品,但在满城书香气的河阳城里,竟隐隐感觉胸中生起剑意来。十年苦修没有修出一丝真气,却在这个时候养出了剑意,既是意外、更是惊喜。 少年立刻闭上眼睛,以神识隔绝自身五识沉下心神,细细感受胸中那一丝刚刚孕育出来的细微剑意,这种感觉比顿悟更玄妙难言。顿悟终究是被动的,得有触机才能偶然得遇一次,甚至很多修士终其一生也无缘一回,但世上有多少个剑修就会有多少种剑意,对每个人而言都是独特的。 陈无双此时能感受到的剑意,既不是陈仲平如寸草不生的大漠一样荒凉浩瀚,也不是苏慕仙其气正天地的三千里长空月明,而是像上次顿悟时看见的景象那般,无数剑气呼啸破空,劈开混沌另立乾坤的决然。非要比较的话,更近似于张正言胸中的书生意气,敢开亘古未有之先河。 强吃了几口月饼才压下去口中辛辣味道,谷雨骇然察觉到,面带喜意闭着眼睛的白衣少年身上,竟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气息来,那不是真气外放、也不是剑气当空,而是如同一把绝世好剑刚刚淬火现世,崭露头角、初现锋芒。 常半仙瞥了眼年轻书生,揶揄道:“后生啊,老夫怎么看,都觉得那笔生意你不如无双挣得多。这小子被那妖妇伤了一次,反而捡了大便宜。”陈无双微一感受就收摄了心神,所谓万事开头难,只要生出剑意来,就好比种子破土发了芽,不可能平白无故再消失,日后等有了真气能御剑,再慢慢蕴养就是。 “眼下这桩生意是我先得了好处,承希日后能不能从中获利,要看他自己。”少年心情大好,只觉自己的剑意似乎要胜过陈仲平一些,甚至有可能未来会在苏慕仙之上也说不准。 陈仲平的剑意隐隐有一种苍天不仁、万物死寂的荒凉味道,而他的剑意却是要不破不立、在死寂中孕育新生,日后两者的修为境界不好判定,但剑意高下现在就可见端倪。 陈无双能孕育出这等剑意来,其中原因非常复杂。 一来是他从小修行抱朴诀,全力锤炼的灵识远远超过同龄、同境修士,这才能在白马禅寺的青砖瓦房和河阳城里先后两次进入顿悟;二来是他在从来没用过剑的时候,先见识了五境十一品的青冥剑气,又得到过当代剑仙的指点,甚至可以说比天下所有剑修刚入门时的感悟更深;最后的原因则是那本《春秋》,五千字圣人言中充斥着堂皇正理,能为天地立心的浩然正气委实不虚。 再拿起那柄二尺七寸的惊鸿剑来,少年就能清晰感知到,这柄剑的确不适合他用。不是说苏慕仙要让世人三寸锋芒的天品佩剑不好,而是这柄剑被他剑意蕴养了三十年,几乎能与其心意相通,所沾染的气息与陈无双悟出来的剑意不太相符。 原先要去剑山,少年想得更多是要为司天监做些事情,如今看来,为自己采一把趁手又合乎剑意的佩剑才是主要目的,此行非去不可了,“老常啊,挑个日子,咱们再呆一阵子就得动身南下了。” 常半仙死死把酒葫芦抱在怀里,伸出右手有模有样掐算了一番,“九月初三,潜龙腾渊,最适合动身远行。”陈无双笑着点点头,“也好,再听半个月《春秋》。承希,你若是没有旁的事,不如也早去京都,拿了我的牌子去找陈叔愚,先在玉龙卫听差。” 张正言咂摸着那句“潜龙腾渊”,好一阵子才道:“去京城之前我还有些事要做,晚半个月再动身不迟。玉龙卫,听名字可不比拨云营差。”这就算是答应了,谷雨从香囊里拿出那一面薛山还回来的司天监令牌,郑重交到年轻书生手里,看着他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贴身的暗兜,才浅浅一笑。 陈无双转身面朝常半仙,道:“你这老头忒也抠门,拿酒来。”张正言笑着帮腔道:“正是。酒入少年肠,三分化作月光、七分凝成剑气,没酒怎么应景?”邋遢老头冷笑一声,“穷酸书生口气不小,七分凝成剑气?你有那本事的话还至于去司天监卖命?” 嘴上虽然这么说,常半仙还是回屋里拿来几个大碗,捧着酒葫芦倒出来,道:“你们可都看清楚了,老夫这葫芦可不是储物法宝,里面一滴也不剩了,明日得再去买。” 十几天功夫里,谷雨每天都以真气探查一遍,陈无双体内的跗骨之毒好像从来都没有发作过,既不疼也不痒,甚至半点都没有影响他伤势恢复的速度,慢慢也就相信了那本《十四州志异》和张正言的说法,黑衣老妇木簪子上淬的毒,就是为了追踪而用。 常半仙在枇杷树下用六枚“承天通宝”布下的阵法,目前来看是有用的,年轻书生每日出去买酒买菜的时候都暗中观察,始终没发现什么异样,谷雨也放出过灵识谨慎地四下探查过,附近除了几个二境、三境的修士外,并没有其他气息,那黑衣老妇确实没追上来。 虽然一直被正道各门派追杀,但其实大周境内大大小小的邪修门派还有不少,只不过都跟冯秉忠所在的肃州阴风谷一样,要么远离中土扎根在偏僻地方,要么藏头露尾多加掩饰,现在联系不上陈叔愚,也不好判断那黑衣老妇的来历。 常半仙私下里也跟陈无双聊过此事,他阅历颇广,所知的善于用毒的邪修门派也有两三个,甚至当世三大神医中居于首位的南海段百草,本身就是用毒的大行家。可能像黑衣老妇一样不用兵器,将所用之毒完全与自身修行的功法融为一体的,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只能慨叹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盛满酒的碗里摇晃着一轮月亮,陈无双张口就吞进腹中,“老常,你先前说我要是信你的话,能在剑山采一把好剑?”少年当日曾许诺要给沈辞云挑一把好剑,这种自信来源于他敏锐的灵觉和强大的灵识。 采剑的过程和方法,陈无双已经了然于胸。无非修士要在冥冥中感知自己与哪一柄剑有缘,而且还得获得这柄剑的认可,才能从山石缝隙里把它拔出来据为己有。能进剑山的只有三境修士,这就决定了其他人的灵识都会比少年低了整整两个境界,灵识跟神识之间的差距几乎等同于六品跟九品的真气,陈无双无形中就占了天大的优势。 所以才许诺沈辞云,要帮他挑选一把上等的好剑,至少不弱于那柄官卖上得来的胭脂剑才行。至于常半仙说能给他找一把更好的,陈无双心里已经多少有了猜测,从他欠了白马禅寺五十年的那笔债而推断,逢春公遗落在剑山的那件遗物,很有可能就是他当年用过的焦骨牡丹。 曾经斩杀过五个半上界仙人的焦骨牡丹啊,这柄剑的价值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不亚于整个楚州。况且陈无双有幸曾见过,谷雨借着剑仙庙一缕残存神念施展出来的天香剑诀,那朵盛大夺目的牡丹花缓缓绽放,也许正与他劈开混沌、另立乾坤的剑意相符。 常半仙端起酒碗抿了一口,“老夫也得学着书生做笔生意才行,我给你挑一柄好剑,你得管我后半辈子的好酒。” “牡丹花下纵酒死,你倒做鬼也风流。”陈无双大笑不止,“就此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