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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城中事,井中刀

公子世无双 张采臣 6981 2024-06-11 22:43
  纸上得来终觉浅。  没到过杨柳城的人,怎么都不会相信在十四州疆域版图最西北,居然会有这么一座占地规模不次于楚州岳阳城大小的败落城池,或许除了慑于大周太祖李向横扫六合的声威而无奈肆意抹黑前朝的史书之外,这座名不见皇舆图的城池跟江南苏州久负盛名的金陵城,就是天底下最后两处还能依稀看出前朝由兴盛到衰败痕迹的地方。  一者是兴,百姓苦;另者是亡,百姓苦。  殊途同归。  作为最靠近西北大漠的一座城池,慕容百胜对不见杨柳树的杨柳城熟悉的好像是自家院子,一行三人即将穿过常年洞开的东城门时,伸手指着年久失修的高大城墙上千疮百孔,跟头一次见到如此破败城池的年轻观星楼主解释,说那些痕迹都是一千余年之前留下的。  说起来,正是这里如今不堪入目的凄凉惨状,孕育出世袭罔替富可敌国的康乐侯许家。  当年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的太祖皇帝兴兵征伐凉州,誓死不降的杨柳城守将仗着高大而坚固的城墙负隅顽抗,李向麾下先后有几位战功彪炳的名将都不得不承认在此处铩羽而归,最后是康乐侯许家先祖不计代价率众持续猛攻十七日,才终于破开城门一蹴而就。  按理说杨柳城中该有凉州都督派驻在此的一千驻军,但这里实在是没有半点油水可捞,那些无利不起早的兵卒想扮成马贼打劫商队,可畏惧大漠马帮真正的马贼就在左近而不敢有所动作,又见都督府根本不拿这里当回事,甚至闷声发财的大都督都不见得知道这里还有一座城池,索性纷纷另寻出路各奔前程去了。  现在四座城门的守卫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十人。  无非是些走投无路、指望靠着说不准什么时候才发放一回的饷银勉强度日的老弱病残。  许是经年累月在杨柳城见惯了呼啸如风的马贼,陈无双三人纵马进城时,东城门处一左一右两个须发花白的老卒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身上的大周兵卒军服已经破旧的惨不忍睹,比之京都城白狮坊靠着讨钱过活的叫花子还有不如。  陈无双以前就听不靠谱的老头陈仲平说过,要想看清楚一处所在是真富庶还是当地官吏粉饰太平的表面功夫,就只需要看百姓的面色和神态举止,俗话说钱是男儿胆,衣着穿戴或许可以作假,但家中有余粮、怀里有银子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底气。  杨柳城的百姓显然没有这种底气。  放眼看去,几乎个个都是瘦弱不堪面有菜色,好在这时候还是天气炎热的盛夏,倘若是能冻死人的隆冬腊月,整个杨柳城路上的行人恐怕都找不出几个有棉衣御寒的来。  进了城之后,慕容百胜就不再一马当先头前带路,他不知道这位锦衣玉食的公子爷究竟来杨柳城是为了做什么,索性扯下脸上黑布,跟在那匹神骏无比的墨麒麟身侧缓缓信马由缰,城中修士少有不认得大漠马帮慕容教头这张冷峻含煞的脸孔的,相熟的遥遥拱手,不相熟的则远远避开。  从小视金银为不共戴天仇寇的陈无双散出神识四处探查,先是讶然不可思议,而后就是长长一声叹息,他多年来早被京都城的繁华气象遮了眼,上次跟谷雨出京时又是一路往南,经过自古天下商贾聚集的楚州境内,以往虽听说过肃州、凉州如何如何穷困,可百闻毕竟不如一见呐。  杨柳城居然已经穷到了沿街屋舍顶破瓦的地步。  “我出京之前,四师叔在观星楼底下跟我简单说过些西北的境况,说凉州有三处所在是兵家必争之地,首先自然是钳住官道中州、凉州交界的青槐关,其次是巡抚衙门、都督府所驻的武威城,再次就是这座边陲杨柳城,可这里···”  接下来的话不用再说出口,慕容百胜就明白年轻观星楼主的意思,陈无双是想不通兵家何必要争这么一座几乎与世隔绝的城池,其实不光是他想不通,只怕连现在杨柳城的这些百姓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熟读兵法的慕容百胜轻声一笑,不答反问道:“以咱们大漠马帮目前的声势和实力,完全可以在凉州境内除武威城之外的任何一座城池立足,公子可知,为何偏偏选在荒凉大漠?”  陈无双愕然之后,一笑置之。  在他看来,大漠马帮选在大漠立足的原因很简单,马贼终究是马贼,不入流的那些江湖草莽积习难改,长久以来,已然将打劫商队杀人越货看做是养家糊口的正当生意,马三爷若是约束帮中弟兄太多严格,尝不到甜头、捞不着油水的马贼很快就会一哄而散。  而且,即便约束的再严,大漠马帮也不可能成为一个被朝堂或是江湖认可的修士门派。  既然是贼,不管凉州都督跟坐拥数万精锐骑兵的二皇子是什么态度,总归与官兵天然就是不可调和的对立关系,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帮中弟兄难免就会各思退路,只有把根基设在无边大漠,才能安稳长久。  马三爷坑了谢逸尘八千万两银子,姓谢的能咽下这口气,还不是因为没把握能趟平大漠?  慕容百胜当然能看出陈无双避而不谈的用意,转头看向自家帮主。  马三爷点点头,这些事情的确由自己来说更为合适,“定在大漠,是当年你二叔的决定。花二爷高瞻远瞩,说总有一天杨柳城会被有心人再记起来,到时候近水楼台先得月,咱们大漠马帮或许就有了真正扶摇直上的机会。”  陈无双挑眉诧异道:“这是什么缘由?”  熟谙兵法的慕容百胜这才接口,笑着伸手指去城西方向,解释道:“杨柳城西门之外不远,在大漠边缘处有一尊霸下雕像,其背上驮着的石碑据说是被当年破城的康乐侯许家先祖一剑毁去,但有人早就将碑文拓了下来,据上面文字记载,前朝曾有修士在大漠之中见到过漠北妖族的行踪。”  年轻观星楼主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道:“妖族?那些畜生是如何越过雍州边境到了大漠?”  慕容百胜摇摇头,“对于此事,江湖中曾一度多有猜测,有人说纵贯大漠一直往北走,就能走到漠北去,妖族可能就是顺着这条路来的,不过也有人说那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是真是假众说纷纭不好判断。说杨柳城是兵家必争之地,原因之一就在于此,不论锦绣中原最终姓什么,都得守住这里才好。”  陈无双微微颔首,不用多问,如果现在大漠还能找到妖族的踪迹,马三爷毫无疑问就是天底下最先知情的人,瞧杨柳城目前的境况,想来这一千三百余年中早就没多少人还记得慕容百胜提起的碑文,即便有人记得,也多半不会相信。  但这个所谓的原因不算能立得住脚,宁信其有的话最多往杨柳城加派驻兵就是了,不至于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慕容百胜顿了一顿,紧接着道:“凉州自古缺水,一年到头能有十场雨雪就能称作天公垂怜,境内只有一条每隔数十上百年就要改道另行的大河,其源头就在无人敢涉足深入的昆仑群山之中,正巧流经杨柳城南二十余里处,占住此城,就等于占住了凉州水源,从兵法上来论,大有文章可做。”  陈无双恍然大悟,立即想到了什么,皱眉问道:“那谢逸尘跟郭奉平一旦放开手脚厮杀,应该谁都不会放过争夺这里,如此一来···”  马三爷哼声道:“咱们马贼不懂什么兵法不兵法,就知道一件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年轻观星楼主默然半晌,才抬头问道:“四叔,若是把杨柳城交给你,咱们马帮的兄弟能守住多长时间?”  马三爷挑开斗笠,思量着道:“攻城守城,骑兵都没有太大用处,很难说得准。要是能把这座城池的四面高墙重新修缮一番,或许还有个盼头,重中之重还是要看攻守两方各自有多少修士。”  慕容百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陈无双摆摆手,笑道:“都是后话,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处,四叔占住大漠最好,谢逸尘一时半会也分不出兵力来抢占杨柳城。我来这里,既是想看看四师叔说的兵家必争之地是怎么回事,也是想着找个人,城里有几家铁匠铺子?”  半分犹豫都没有,慕容百胜斩钉截铁道:“只有一家,就在前面不远处。”  这倒是有些出乎陈无双的意料,要知道天下所有城池中最不缺的就是铁匠铺子,这与世间修士数量众多有关,尤其是江湖上的散修和游侠儿,没有师门赐予的兵刃,只好想尽办法寻些勉强能算不错的材质,托铁匠铸造一柄刀剑。  反正自己本事也就稀松平常,这柄刀剑的用处主要在于让平民百姓认出修士身份罢了。  再者,农耕劳作所用的锄头镰刀之类,也是出于铁匠铺子之手,杨柳城这么大规模一座城池,竟然只有一家铁匠铺子,可见生意惨淡到了何等程度。  也能由此而见,城外四周可供耕种的土地委实少的可怜。  “这些年咱们大漠马帮没少照顾他生意,与那铁匠两口子有些相熟,只是铺子里的学徒好像每隔一年半载就要换一茬,以前没怎么上心,现在说起来,那些出了师的学徒都不知道去了哪,肯定没在杨柳城里谋生就是了。”  慕容百胜微微皱起眉头,以他的心思确实早就注意到了铁匠铺子的这桩怪事,先前也旁敲侧击跟姓吕的铁匠打听过几句,只是觉得跟大漠马帮没有关联,也就不愿意多管多问,江湖上隐秘的事情多不胜数,知道的多了不是好事。  陈无双呵呵一笑,竟未卜先知,道:“铁匠家里的婆娘,可是姓单?”  马三爷跟慕容百胜对视一眼,瞬间就想到了一个令人咂舌的可能,联想到刚才陈无双提及陈家四爷说杨柳城位列凉州三大必争之地,铁匠那姓单的婆娘身份几乎呼之欲出,后者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是。难道那娘们儿是···”  已经能隔着很远就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陈无双抿嘴一笑,不出意外的话,雍州城棺材铺子里姓单的瞎眼老头,在西北杨柳城给他留了一步能派上用场的棋子,“她爹叫单正康。”  马三爷低声重复了好几遍单正康这个陌生名字,想来想去都记不起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再看慕容百胜,也是同样一脸茫然。  这时,年轻观星楼主才补上后面一句话,“曾是司天监玉龙卫六名副统领之一。”  两人面面相觑,本以为大漠马帮这些年对杨柳城熟悉到一草一木都心中有数,没想到那家没怎么当回事的铁匠铺子,居然弯弯绕绕能跟远在京都的司天监扯上关系。  慕容百胜刹那间就明白了,那姓单的娘们儿,是她爹安在此处的一颗闲棋,难怪他们两口子有本事把教出来的学徒神不知鬼不觉送出城去,这就情有可原了,司天监的手段终究是大漠马帮所望尘莫及的。  只是马三爷和慕容百胜都不知道,这座杨柳城里,还有一条比铁匠夫妇更大的鱼藏身浑水。  城东一家在门口挑起斗大“酒”字幌子的客栈里,斜倚在柜台上摇晃蒲扇的掌柜嘿声一笑,端起只能盛一两酒的小杯子,吸溜一口就见了底,喃喃念叨:“杨柳城啊,可算是要热闹起来了。”  这位姓厉的客栈掌柜不贪杯,谢逸尘伪装成商队送来的五车好酒够他细水长流喝很久很久,一两酒下了肚之后,神情就很是满足。  有酒喝有肉吃还能守着这么一处客栈,日子过得可就比在江湖上浮浮沉沉惬意得多了。  放下酒杯,厉掌柜眯着眼睛屈起手指虚握成拳敲打柜台做节拍,哼着一曲风格迥异与京都那些所谓名曲的凉州小调,声音极轻,调子悲怆。  小曲从头哼到尾,厉掌柜起身走到后院角落一口水井前,弯腰探身朝井里看了一眼,水面在井里很深的地方静如铜镜,他叹息一声,伸出右手五指张开覆于井口之上,无声无息,一柄光亮如水的大周边军制式长刀破开水面倒飞而出。  时隔多年,这柄孤寂于井底不见天日的长刀,终于又握在手里。  这柄刀甫一现世,就似乎斩断了阔别已久的主人作茧自缚的枷锁。  厉掌柜身上稍显猥琐的市侩小民气质陡然为之一变,修刀者讲究的是虽千万人吾往矣,有刀在手心无所惧,便是十二品境界的苏慕仙在眼前,他姓厉的也敢悍然出刀问一问生死胜负。  “躲在杨柳城,就是不愿意看热闹。可热闹找上门来,适逢其会,不看看未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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