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夕阳西下,落日余晖镀云霞成华贵金紫。 笑起来有两个好看酒窝的彩衣微蹙秀眉,坐在屋檐下的青砖台阶上,看着院落里忙着劈柴烧火的青衫少年怔怔出神,不过是些寻常百姓每日里都会做的寻常琐事,可额头鬓边汗渍反光的沈辞云却让彩衣觉得很是温暖。 黑铁山崖没有这样的青衫少年,江湖里也没有这样的安逸日子。 看的久了,彩衣就觉得心里越来越难过,那是一种她此前从未体会过的摧心裂肺的痛楚,也就是这种凄苦痛楚中,她才明白为何在娘亲离世之后,原本还偶尔会有笑容浮现的爹爹,就戴上了那张纯金面具,再不肯以真实面目示人。 哪怕是身为阎罗君独女的彩衣,也多年没有见过那位一手在荒凉漠北雪原开宗立派的修士面容,她甚至怀疑过,面具后面的人到底还是不是爹爹,她想过敞开心扉跟爹爹谈一谈,可每次话到嘴边,都无一例外地被爹爹毫无情绪可言的眼神逼回去。 那天夜里井水城南雷雨大作,一直放心不下彩衣安危的柳卿怜却突然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张字迹娟秀的纸条,说是要去雍州北境,试一试有没有能越过那道城墙回漠北的机会,如果事有可为,会很快回来告诉彩衣。 这个举动虽然当时让沈辞云跟彩衣都很是疑惑诧异,但细细想过之后,谁都没有启齿的两个人心思就各不相同了,沈辞云暗地里松了一口气,面如天仙、心似蛇蝎的那位柳姑娘一直以来都让他不敢掉以轻心,生怕她又仗着施毒之术精妙绝伦,在眼下修士混杂的凉州惹下麻烦。 对柳卿怜性情有所了解的彩衣,却是在短暂疑惑里隐约猜到了几分让她惊惧不已的端倪,接连几日她寸步不离地暗中观察沈辞云,不料后知后觉的青衫少年一切如常,而她自己倒发现了身体上的一丝隐晦变化。 按理说身为三境六品的修士,即便是不动用灵识,彩衣也要比寻常人更为耳聪目明,可她已经觉察到两次神情恍惚,第一次仅仅只有五六息时间,第二次有十余息之久,这两次并不是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的茫然,而是明显能感觉到心里突兀生起一股阴翳戾气。 甚至她有一种想要持剑对全无防备的沈辞云出手的冲动。 很快,彩衣就想到了一种让她难以置信的可能性,柳卿怜自小学的功法手段都是围绕着施毒而修习,能让人迷失心智的毒物有不少,真正除了黑铁山崖之外世间再无人可解的,就只有一种。 不该为人间所有的天一净水。 花千川当年于凉州,错手屠戮驻仙山七名出燕州历练的年轻弟子,就是因为身中天一净水之毒,才无缘无故做出此等在江湖看来丧心病狂的事情。 浣花溪边,彩衣听司天监第一高手陈仲平与那位邋遢老头说起过,此毒无色无味如同一滴雨水,中毒者修为境界越高则毒发越快,最开始的征兆就是逐渐心智迷失,所以沈廷越毫无半点真气修为的妻子反而能活得长久些。 命运又一次轮回。 当年下毒的人是冲着白衣渡厄宁判官去,阴差阳错下反倒是其爱妻中毒。 这次想来柳卿怜是要对沈辞云用毒,却没想到中毒的会是从不喜喝烈酒的黄裙少女。 彩衣知道,身世凄苦的青衫少年福缘深厚,曾在拜师孤舟岛贺安澜不久之后,服下过一粒离恨仙丹,或许正是那枚丹药残存在他体内的药力,在没人知晓的情况下抵消了天一净水的毒性。 一饮一啄,因果前定。 彩衣无声苦笑,抬头往北方远远看去。 她忽然觉得,就这么死在心上人身边会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再不用多想沈辞云得知她爹爹就是害死花千川、沈廷越的幕后真凶之后,会左右为难;再不用多想未来该如何在黑铁山崖和心中所爱之前抉择。 说是一生,其实也不过就几十年而已。 不久之前,沈辞云在白马禅寺以南的积堰山中,一人一剑面对驻仙山那些修士咄咄逼人时,彩衣其实就在近处藏匿,她亲眼见过青衫少年是如何宁死不肯低头的倔强模样,一生之中能被不善言辞的他这么用力爱过一场,虽死无怨了。 只是,可惜再也见不到漠北飘飘扬扬遮天蔽日的大雪了。 彩衣很想带沈辞云去黑铁山崖,看一看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看一看千万年来一尘不染的雪原,看一看世上并不是只有昆仑山上,才有亘古不化的无暇之白。 忙忙碌碌的少年背影,一转身就是温和而腼腆的干净笑脸。 总算等到火苗上清水烧开的沈辞云泡了一壶茶,端着茶壶拿了两只干净茶碗走到屋檐下,并肩挨着彩衣坐下,以为身边这个近几天愈发变得沉默的少女是在担心柳卿怜,温声宽慰道:“以柳姑娘的修为,行走江湖多半是别人遭殃,陈家老公爷守在城墙上是为了不让漠北妖族南下,说不定懒得管她越过城墙往北去。” 彩衣轻轻叹息一声。 傻瓜,我哪里是在挂念柳姐姐啊。 沈辞云斟了两碗茶,热气腾腾中,茶香淡淡散了出来。 有落日有炊烟,只是小时候穿着一袭月白长衫陪在身边让他安心的那个乡野郎中,换成了如今眉目清秀的彩衣,爹爹身上的药材味道和彩衣身上的少女幽香异曲同工,没来由就让他觉得心里很踏实安静。 少女偏头看向绚烂晚霞,少年则偏头看着她的侧脸。 沉默很久,彩衣才低下头,“辞云,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我再也见不到了,你···” 最后一个你字,她明显带着哽咽哭腔。 沈辞云先是诧异失神,而后鼓起勇气破天荒地将身侧佳人揽进怀里,眼神极为坚定道:“不会。你去哪里我都会找到你,不管是黑铁山崖还是天涯海角,我总会找到你。” 落日下,相互依偎的两个人,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彩衣靠在少年肩头上轻声呢喃,“换了是我,也会不顾一切去找你。可是,你爹爹他那些年,去哪里找你娘亲?” 沈辞云浑身一震,他总算听明白了彩衣的意思,如果两个人阴阳相隔一生一死,去哪里都再也找不到了,幼年时多少次夜深人静,他都只看见过爹爹对着娘亲的牌位在灯下黯然枯坐。 一任帘外点滴到天明。 失神间,他清楚听见彩衣的细微声音,凄楚笑道:“我中了柳姐姐的毒,跟你娘亲当年一样,天一净水。” 沈辞云只觉彩衣这句话在他识海之中轰然如地陷山崩,落石滚滚。 “你说什么?” 知道天一净水之毒唯有离恨仙丹可解的黄裙少女,在沈辞云怀里哀叹道:“那天晚上,柳姐姐在你喝的酒里下了毒,我···” 沈辞云显然是被巨大的震惊搅乱了心神,颤声道:“她···她为何要杀你?” 彩衣往少年怀里靠了靠,紧贴着他心跳起伏的胸膛,“柳姐姐不是要杀我,是···是要杀你。” 嘴唇不停颤抖的少年大口喘着粗气,勉强收摄心神,回想起那天晚上柳卿怜的一举一动,顿时明白了事情的缘由,那位柳姑娘多半是趁着喝那口酒的时候动了手脚,可惜她既没有想到沈辞云曾经有服下过一颗离恨仙丹从而百毒不侵的机缘,也没想到彩衣会一反常态地喝那种烈酒。 所以,柳卿怜匆匆离去,是想赶回黑铁山崖想办法。 想到此处,沈辞云立即问道:“你们黑铁山崖,是不是还有离恨仙丹?” 只要彩衣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就算陈无双明日一早就到井水城,沈辞云也不能再等下去了,不论如何他都要带着彩衣尽快去漠北求药,想来看在陈无双的面子上,他能够说通城墙上的陈伯庸放任他们离去。 彩衣紧搂着不让他起身,摇头道:“世上只有三颗离恨仙丹、三滴天一净水,无一所剩。” 世上只有三滴天一净水,第一滴害死了沈辞云的娘亲,第二滴害死了花千川,第三滴··· 沈辞云胸中被一股生平从未有过的强烈烦闷死死堵住,茫然失措中,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真切:“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还有当世三大神医,还有南海段百草前辈···你不要怕,不要怕···” 彩衣反倒心里慢慢平静下来,轻声道:“我不怕。” 青衫少年霍然站起身来,控制不住的真气瞬间掀翻茶壶,“我带你去白马禅寺,空相神僧他···” 彩衣低下头,不愿意去看沈辞云满怀期冀的目光,“他要是有办法,十余年前怎么会救不了你娘亲?辞云啊,我至少还有半年多时间,这些日子都是我要去哪你就陪着去哪,剩下的时间,我只想陪着你···” 神情焦急而又无奈的沈辞云还想再劝,突然心有察觉。 抬头看去,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的天空上,远远有五六道剑光呼啸而来,气息尤为中正。 屋漏偏逢连夜雨。 沈辞云瞬间脸色再度变化,“是驻仙山的人!” 彩衣缓缓起身,抽出一柄长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些可恶的名门正派,倘若真是连最后半年时间的清净都不肯给,她不介意真做一次他们口中无恶不作的妖女。 沈辞云不想在这种时候再跟驻仙山弟子纠缠,伸手拽住身边少女胳膊,不容分说就要往白马禅寺的方向逃,“快走!” 彩衣展颜一笑,两个酒窝被剑光照亮。 “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