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兔逐金乌、昼夜相行替,乃是亘古从不以世人意志为转移的至理。 人间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总以为,修为臻至所谓化境的修士就是拥有搬山填海、移星换斗之能的活神仙,其实这些都是以哗众取宠谋生的说书先生想当然杜撰出来的噱头罢了,或许十二品之上的仙人确实神威莫测,但人力毕竟有时穷,即便是当世剑仙苏昆仑,也不敢说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件他做不成的事情。 不见星光烂漫,太阳被一轮有悖于常理出现的清冷满月取而代之,这一幕名副其实的偷天换日手段,将在场目睹的数万人都震撼得无以复加,陈无双以往虽的确惊叹于道家种种不可思议术法之玄妙,但其实对那位被道家祖庭寄予厚望的孙澄音,没有太过重视。 可今日所见,却让年轻观星楼主从此不敢再看轻道家本事。 终于现出身形的老道士不知何时换了身堂皇装束,一袭能与鹰潭山钟小庚相媲美的紫色道袍,像是从夜色中自然而然分离出来,凭空出现在众人眼前却丝毫不显突兀,似乎他一直就站在那里,从千百年前就站在那里。 “贫道西河派掌教徐守一,代为掌管此方百里时令变化,见过诸位。” 陈无双抽了抽嘴角,不得不说,此时的徐守一极负绝世高人该有的出尘风采,但那句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话也就凑合着蒙骗蒙骗愚夫愚妇,在一众跻身四境的高手修士面前,反而就落了画蛇添足的下乘,由此看来,西河派的没落并非冤枉。 瞠目结舌的许悠怔怔看着徐守一故作高深的矜持模样,咽了口唾沫,心中竟然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绝望感,前有谮穿蟒袍占据百花山庄那座观星楼的常半仙,后有身披紫衣大言不惭要代天执掌时令变化的老道士,好像陈无双身边这些人,个个都比他会出风头。 长此以往,偌大一个江湖,可能就再也没有他孤舟岛最杰出弟子扬名立万的机会了。 身具四境修为的谢逸尘很快就从改天换日的震惊中醒过神来,重重冷哼,扬声喝令道:“不过是装神弄鬼的雕虫小技,众军听令,合力围杀!取一人首级者,官升三级!手刃陈无双者,代代不失封侯之位!” 世上或许有林林总总数百上千卷兵书,如何带兵众说纷纭,而扎根北境边军的谢逸尘删繁就简,仅以三条准则就让数十万边军甘愿为其驱使,简而言之,无非就是爱兵如子、一视同仁、赏罚分明,投身军伍的汉子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拼命,为的就是封妻荫子,何况自古有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短暂的停顿之后,那三位与杨长生品秩相同的营官立即高声下令,三万本就擅长夜战的精锐边军士卒再次步步踏前,刀身上泛起的月光仿佛让他们找回了在城墙上作战厮杀的勇气,可惜很快,他们就骇然发觉,明明是在大步向前,跟那位观星楼主之间的距离却好像渐行渐远。 老道士拂尘一扫,冲陈无双等人竖起两根手指。 不言而喻,他与阴山一脉传人倾力布下的这座阵法,最多只能维持短短两炷香时间。 陈无双心中凛然,如果两炷香之内无法将谢逸尘就地斩杀,那么不光是他,沈辞云、墨莉、马三爷、贺安澜等等这些人,都难逃被大军围杀至死的命运,深吸一口气,焦骨牡丹自绝代剑仙逢春公辞世以来,前所未有的光华大盛。 “辞云,助我!” 在陈无双惊艳剑光乍现的同时,沈辞云手中的沉香剑就换成了那柄曾镇压大周气运的却邪古剑,大周境内修士少有人知,东海万里之外的水面,正是如同那青衫少年此时剑光一样的深蓝近黑。 不再是定风波剑诀的层层水波。 而是凭空掀起的惊涛骇浪! 沈辞云得益于幼年所服离恨仙丹的雄浑真气,瞬间化作汹涌绝伦的云澜江八月大潮,以淹没一切丑恶的盛大气势全力以赴,要为陈无双扫清面前所有阻碍。 一剑递出,所向披靡。 师徒易位,牵挂嫡传弟子安危的贺安澜,将先前十成凌厉攻伐尽数转为周密守势,纵剑紧随一马当先的沈辞云身侧,数万杀机凛冽的悍卒和不远处的谢逸尘,都不值得他去多看一眼,真正做到了心无旁骛,甚至在白驹过隙的瞬息有了来之不易的一丝明悟,终于摸到了晋升五境的门槛。 可惜此时的贺安澜,并不在乎此生能否在修为境界上迈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他只在乎弟子平安。 十一年前洞庭湖畔,龙王庙里,他见到时年六岁的沈辞云第一面时,就答应过身负重伤且奇毒缠身的花千川,一定会竭尽所能让白衣判官的唯一骨血不惊不惧。大丈夫,一诺千金! 海天相映。 名剑有灵,陈无双的神识能清晰感知到,自己手里这柄微微落后却邪古剑半步的焦骨牡丹起了争胜之心,胸中剑意竟以一种只可意会的方式与三尺长剑水乳相融。 首当其冲拦在前面的,正是那位被陈无双一剑毁去铜铃的八品邪修。 此人早在混战中就暗藏心思细细观察,知道与大都督为敌的这些人中,修为最高的就是与自己境界相若的几个八品修士,虽然自知本事确实逊色于同境界的剑修,但一来,己方随谢逸尘而来的高手数量占了优势,且个个都是四境,反观陈无双那边,还有四五个滥竽充数的三境修士;二来,还有那让人谈之色变的四万悍卒,这等高下立判的局面,让他极有信心。 可是让他大惊失色的是,原以为已经在混战中耗去半数真气的那位孤舟岛青衫少年,居然还能有如此威势的骇人表现,没来得及多想,仓促出手试图阻拦的他,就被沈辞云不吝挥洒的厚重剑气浪潮狠狠撞碎真气屏障。 只是双方兵刃没有触及的一击,就让这位投靠谢家多年的邪修立时重伤,胸口如同被一块千斤巨石由上而下砸中,大口喷出鲜血,整个人势如流星般朝地面坠去,轰然巨响,转眼就被镶嵌在黄土之中,浑身骨骼十断其六。 沈辞云紧咬着牙,强行把受气机激荡而翻涌上来的一口血咽下去,一往无前的剑气犹然不止。 亲眼见到前车之鉴生死不知,第二个拦路的修士未战就有三分怯意,色厉内荏地挥出一道剑气,果断转身避开沈辞云锐气锋芒,投靠谢家是为名为利不假,但吃到嘴里的才是肉,相比于大都督的安危,当然还是自家性命要贵重一些。 可惜他刚刚避开那柄看起来非金非玉的却邪古剑,就被手持素雅貂蝉的马三爷截住退路,思量着能跟这位剑修周旋片刻,他勉力招架住对方攻势,却突然觉得后背汗毛竖立,匆忙间回头一瞥,正对上祝存良好似没有感情的一双眼睛。 沈辞云这种不计代价的真气宣泄本就难以持久,重在酣畅淋漓一气呵成,看似一剑就让坠落于地的那名八品邪修重伤垂死,其实在双方气息的剧烈碰撞下,他的经脉也受了不轻震荡,不得已换了一口气,气势立刻就有所减弱。 在随后两名四境修士合力出手拦截之前,却邪古剑上深蓝近黑的光华就已然有了褪色的征兆,一息之间就重新成了湛蓝水色,所幸谢逸尘带来的修士大部分都被马三爷、慕容百胜、墨莉等人各自缠住,陈无双面前倒也没了太多麻烦。 不过,毕竟谢逸尘也是实打实的四境高手,至今还未出过手的他神完气足,而陈无双在先前的混战之中真气难免有所消耗,此消彼长,鹿死谁手还难以定论。 陈无双于气势巅峰的一剑即将到眼前,谢逸尘眼神中虽有震惊,但还能维持住面如平湖的名将气概,不仅没有生死关头的紧张感,反而连腰间华贵佩剑都没有丝毫想要出鞘争锋的意思。 与身后拨云营将士满身甲胄形成鲜明对比的那身儒衫上,不见褶皱。 如果杨长生阵前抗令还不至于让颇有城府的谢逸尘怒火中烧的话,从瘸腿术士那一声“阵成”而得知中计的他险些就压抑不住情绪,大周朝堂都说我谢某辜负了天家厚恩,但我起兵造反是因为大周气数将尽,与其让大好江山沦为他人之手,倒不如谢某全盘接下,至少我会厚待李家后人血脉,封个如康乐侯许家一样的富贵爵位也是应有之意。 可,你等为何背叛谢某? 谢逸尘能猜到杨长生抗令不遵的原因,拨云营的将士多半是愤懑他将北境城墙拱手送给漠北妖族侵占的缘故,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尔等鼠目寸光之辈,懂什么! 那绝对不是引狼入室,谢某敢如此作为,自然有反制于黑铁山崖的后手,妖族也好、邪修也好,不过都是谢某棋盘上的一颗黑子,尔等迂腐不化之辈,懂什么! 湛蓝水色淡去,沈辞云剑气退潮。 就在焦骨牡丹只剩不足两丈就可以刺穿谢逸尘咽喉时,他身前突然出现一蓬浓郁团雾。 “地狱无门,你偏要往里闯。” 一句话如冷水浇熄少年心头火焰,随后就是一个容颜苍老的修士从雾气中从容迈出。 显而易见,此人就是谢逸尘的最大倚仗。 陈无双骇然发觉,焦骨牡丹如入泥沼,寸步难行,“五境?” 那人神情倨傲地瞥了眼身披紫袍的西河派掌教,沙哑出声:“代为掌管此方百里时令变化,本事不济,口气倒不小。”随即偏头以更加轻蔑的目光看向停顿于身前的陈无双,纠正道:“不只五境,是十品。” 陈无双默然不语,这突如其来的变数,几乎打破了他所有的谋划,倘若早知道谢逸尘有十品境界的修士贴身保护,他一定会从长计议,不会急着在师伯辞世的第二天就动手。 谢逸尘并非没有怀疑过他引蛇出洞的意图,只是有这般强横的修士为佐助,完全可以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听说司天监千年以来,在之前还从未有过观星楼主死于观星楼外的例子。世道变了,陈伯庸昨夜死于雍州北境,你今日葬身于凉州黄土,可见天意不许司天监再阻碍气数流转,也刚好就应了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的谶语。无知小儿,执迷不悟,不如束手就戮。” 从此人一现身,陈无双就感觉一贯流转速度极快的真气逐渐迟缓,体内仿佛被人种下了一颗正在生根的种子,根须以他真气为养分,企图堵塞经脉。 这种匪夷所思的功法,陈无双很确信连司天监观星楼浩渺如烟海的藏书中,都没有只言片语的记载,“阁下也是黑铁山崖的人?” 那人嗤笑一声,“世上有太多事情,是你所触及不到的层次。告诉你也无妨,老夫是曾于黑铁山崖修行,但与阎罗君不同,老夫是真正师承于仙人,所以,就算不为大都督考虑,单凭你手里这柄焦骨牡丹,老夫就不能容你在世上多活一天。” 陈无双是聪明人,登时就对此人的身份有了猜测,冷笑道:“原来是那个望风而逃的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