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王府人口实在简单,太妃不肯冷清过年,故王府的家生子在这日都当家人一般看待。过年当天,按照亲疏远近,职位高低,一家一户的来太妃面前磕头。 诸家仆妇小厮丫鬟行礼必,都散了压岁钱、红包、金银锞子,众人谢了恩,下面自有小厮摆上合欢宴一起吃。 甄英这一桌儿只她和太妃,身边九个大丫鬟一并立着伺候。 桌上还那种带着转盘的红木大桌,取了吉利数儿,有整整三十六道菜。 六道汤品,三甜三咸。咸的是龙井竹荪、千丝绕银针、凤凰脑;甜的是雪霁羹、清炖燕窝、花生杏仁露。 六道点心,也是三甜三咸。咸的是升进二十四气、九珍九藏、蟹壳黄;甜的是:透花糍、樱桃毕罗、雪衣红沙。 六道冷荤,分别是:酱香马肉、凉拌牛肉、黄门驴肉、五香羊肉、白切文昌鸡、片皮鸭子。 六道炸物,分别是:醒狮酥、巨胜奴 六道热菜,分别是:滴水观音、怀抱鲤鱼、龙井虾仁、乾坤烧鹅、红烧里脊、上汤鸡髓笋。 六道主食,分别是:八宝扁食、果酱金糕、双色马蹄糕、木犀糕、玉面葫芦、水晶梅花包。 其中,八宝扁食就是八种不同馅儿的饺子。 太妃知道甄英吃饭时不喜欢有人看着,干脆摆摆手,让都下去和爹娘一道用席。 九个大丫鬟里,八个是家生子,只一个甘露,是家里造了难,发卖出去的。 众人都和父母兄弟们一块儿在后头坐着,既喜庆,又不拘束,只甘露一个孤零零的,和两个小丫头在前边儿伺候。 众人都和爷娘一起,言笑晏晏,虽然合欢宴怕出丑事不许喝酒,众人以茶代酒,又吃的是难得的大菜,到底有时候控制不住,欢声笑语飘到前边儿。 前边儿甄英虽然不能说话,耐不住太妃是个话痨,两个小丫头虽然是第一次伺候用膳,很快就不拘束了。 只甘露一个,听着后边儿人声鼎沸,看着前头祖孙和睦,想到在闺中时的日子,神色就有些异样。 太妃是个仔细的,看她这幅样子,知道甘露想家了。 “我记得,你家里是北方的,你尝尝这道红烧里脊,比起家里做得如何?” 甘露谢了恩,用公筷夹到瓷碟里,又另起了一双筷子吃了,不禁落下泪来:“当年家中贫寒,不曾吃过红烧里脊。” 甄英之前从太妃那里,知道甘露家乡先是遭了旱灾,家人勤勉,早先打了深井,这才不至于渴死。之后又是遭了蝗灾,实在没办法了,爹娘拿她换了一袋糙米。 甘露那时还是麻杆似的一个女娃,就算卖到窑子里也卖不上价,好在家里当年家境不错,耕读传家,女孩儿也学了几个字,人牙子见她聪明,干脆卖到了王府。 之前提到,王府缺一个管书房的女孩儿,甘露因为身家清白,又识文断字,被考察过后轻易就选上了,从三等杂役丫鬟变成二等丫鬟,平日里洒扫书房,整理书籍。 王爷书房虽然说是多重要的地方,但那特指主人在的时候。 太妃有段时间迷上了话本,众人投其所好,搜罗了不少,自己卧室里放不下了,诺去了王爷的书房,后来里头进进出出的人太多,姜澈一拍大腿,干脆收集境内藏书,搞个藏书楼吧! 就在甄英到达王府那年春天,藏书楼建成了。 太妃身边的丫鬟都是家生子,伺候人可以,管理藏书就不在工作技能内了,就是听霜这般沉稳仔细的人物,也只能看看账本这些庶务,真的去管理藏书,头都要大了。 此时宫选都没开始呢,王府也找不到女官用,甘露此时只是个灶上的三等丫鬟,好容易有个机会,于是毛遂自荐,领了这份差事。 她按照“经史子集”,将藏书分门别类,又仔仔细细把书名抄录成单子,少女时期的经历,给了她经验。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甄英来藏书楼借书的时候,就发现了这枚金子。 之后王府编制扩张,甘露凭借整理藏书楼有功,顺利蹭到了大丫鬟的编制。 要知道,王府的一等大丫鬟每月有二两的月钱,虽然不多,可平时吃穿用度都是走公中,月例到了手,权当攒嫁妆。 又因在太妃身边服侍,不仅得脸,逢年过节的赏赐也多,堪称是王府除了管事和采办之外最好的差事,从来都是被争破了头的。 甘露并非家生子,一等丫鬟的编制,按理说轮都轮不到她。可整理藏书楼确实有功,甄英有心抬举她,旁的人也不敢反对。 只是甘露到底是“外人”,许多行事还是有掣肘,太妃知道,平日里只让她在跟前伺候,不让她去做一些和人打交道的活儿,免得听到什么难听话,心里难受。 当年抬举甘露做一等丫鬟时,甄英就派人去了她原籍寻亲,一直没有结果。 甘露一天天埋在书山里,甄英看着她一天天沉默,总觉得时间长了,到底不是个事儿。 这年她抬举成大丫鬟的不止一个甘露,还有朝雯,只是朝雯虽然是家生子,年纪却实在太小,老子娘也不是多有脸面的出身。 虽然朝雯爹开始学着理事做账房,朝雯娘在厨房帮杂,都是有油水的肥差,到底也是因闺女上位,遭到不少人眼红。 甄英想了想,有了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她拉着太妃的袖子,悄声说了两句话。 太妃点了点头,让两个小丫头到后面把朝雯一家请过来。 朝雯一家都是老实本分的,不然也不肯把账房和厨房这种要事交过去。 见下面四个人都傻愣着,太妃笑着说:“今儿个年节,这姑娘身边实在冷清,您夫妻俩膝下也就一个闺女,若是不嫌弃,我做个主儿,让你俩认个干闺女如何?” 朝雯爹听了,愣了半晌,他听说过太妃身边有个书香门第出身的丫鬟,很得太妃信任,平日里还拾掇朝雯和人家学本事。 现在倒好,好大一块馅儿饼从天上掉下来,竟然是他俩认干闺女。 朝雯本来就集合探雪、听霜、夕雾的长处,只是识文断字上差了点儿,心里也崇拜读书人,听了这话,赶忙摇爹娘:“快同意啊!平日里让你们生个弟弟都不肯,只说闺女儿好。如今一个胜过我百倍千倍的女孩儿做闺女,晚了就是别人家的了!” 二老一听,都略有些羞涩,朝雯娘掐了她一把:“小妮子不懂事,啥话都往外说。” 朝雯爹陪着笑:“甘露姑娘是文曲星下凡的,外头人都知道,小老儿睁眼瞎一个,怕是日后说亲,女婿家嫌弃。” 太妃听了抚掌大笑:“听听,人还没同意呢,就先替闺女儿着想了。甘露,你是什么意思?” 甘露知道自己方才表情都被看到,脸上一红,点了点头。 太妃看着甄英:“这下高兴了?” 甘露本就是一等大丫鬟,如今有太妃做主,又有两个王府肥差上的干爹干娘,方才算站稳了脚跟。朝雯升得太快,难免引人妒忌,如今有个姐姐帮扶,旁的人也不敢招惹。 这门干亲认得极好,称得上是强强联合,四人磕头谢了恩,甘露就把今日领的压祟钱拿来,非要朝雯的爹娘收着。 “这可使不得。”甘露把方才得的赏一并取出来,口里说着让干爹干娘帮忙保管,直把朝雯爹吓得够呛。 甘露人品大方,又在太妃身边得眼,朝雯的爹娘本就是家生子,有这门干亲,那是一百个乐意。 可她这般举动,三分是试探,三分是真心,甘露爹做久了门房,心思灵巧,知道新认的干儿不大放心自己。 连亲兄弟都得明算账,更何况老大一个干女儿? 不说别的,她一个没人撑腰的孤女,每个月拿着二两月钱,又不是家生子,早就遭人眼红了。 如今让自己代为保管,就是一份“投名状”。 老头儿一拍大腿,反倒把自己的红包掏出来:“大过年的,该是我们长辈的给孩子压祟钱,怎能?” 他开始学管事不久,月钱也不见得如何丰厚,管事的红包分红绝不是一个门房可比,这红宝还没交出去,他就心疼了。 可甘露姑娘无亲无故,真收了她的钱,在他们面前,自己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父女两个你来我往,都让对方收自己的红包,甄英看得好笑,连忙摇了摇太妃的胳膊,这才停了。 太妃开了口,这门干亲是她做主认下的,若是日后有了摩擦,还请两边照顾一下她的面子。甘露无亲无故,希望朝雯一家能照拂一二,银钱方面倒是不必多心,日后甘露出嫁,她那边自会置办嫁妆,现如今爹娘的还未做什么,孩子也不忙急着尽孝,日后处得久了,当真有了感情,那时候给多给少,都是孩子一份孝心,再不许推辞。 一轮忙过去,眨眼就快元宵,总算轮到王府请客。 甄英几天前就唤人开了库房,把去年那些犀角象牙、琉璃珐琅的花灯都清点出来,又不肯添多的,只说王府虽然有金山银山,到底得省着些。 把两年账单一对,请了手工作坊里的管事,让他把扎绸灯的活儿派发出去,各家各户都能来领,尤其是兵士们的家眷,额外照顾些。 家中有人当兵的,每户能领八尺的布料,做三盏花灯上交即可,剩下的材料,自可以添置衣物,也算是间接的接济。若有因残兵回了原籍的老兵,都去学扎花灯的手艺,王府不论多少,照单全收。 至于原先手工作坊里的工匠,差事虽然分了下去,也别担心主家不要自己,大伙儿齐心协力,做一个显眼的鳌山,到时候摆在集市里,与民同乐。 元宵当日,甄英在大花厅上摆了十来席,请了城中族人不多的几户寒门,又让家中戏班子把先前排的戏都列了单子,花灯按去年置办的都挂上。 王府的花厅背面是几扇活门,打开就能看到外头的一片人造湖。 去年甄英过来时,因一家不曾团圆,太妃只独自一人看戏听曲。今年得了个盼望已久的孙女儿,索性让众人都见识见识甄英的能耐。 甄英提前让人在湖中搭了亭子,戏班子就在湖心亭子里演出,旁边停几艘乌篷船,做戏班的后台。 到了晚上,一条抄手游廊被花灯照得通明,扮好了的戏子们站在独木舟上,随着水流缓缓入场,刹那间,鲜花美人相映,最是风流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