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元年的冬天,比往年显得要更冷一些。朝廷方面得知了太上皇入关消息后,派出了鸿胪寺少卿程虎为首的迎接团队,奔赴大同军镇接驾。 明朝以六部五寺为核心的行政机构中,鸿胪寺是排名最末的。像大理寺、太常寺主官为正三品衔位,光禄寺、太仆寺为从三品,唯独鸿胪寺卿低了一档是正四品。 从而导致鸿胪寺少卿,连身着绯袍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穿着一身从五品青色官袍去接驾。再配上一轿二马的礼仪规格,几乎是把对于明英宗朱祁镇的羞辱给摆在了明面上。 面对朝廷派来这样的接驾队伍,朱祁镇望着朝自己跪拜的鸿胪寺少卿冷笑不已。 “程虎,朕就算退位让贤,依然还是大明上皇,这种规格是皇家礼仪吗?” 听着朱祁镇的质问,跪倒在地的程虎满头大汗,以往他这个级别的小官,最多应对些藩邦蛮夷的朝贡,哪会介入到皇帝这个级别。 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才算妥当,于是乎只能把头深深的埋了下去一言不发。 “你们明国对待皇帝的礼仪,还我们蒙古都不如,早知道这样陛下干脆率领我们杀入京师,重新坐上那皇帝位置,瓦刺会成为你最忠实的臣属!” 遵从太师也先严令,朱祁镇的身边还有着二十名瓦刺勇士护卫,要贴身前行直至进入宫中。 说这话的就是瓦刺护卫队长,当初朱祁镇在瓦刺营地中,他也承担着护卫职责,确实打心底里生出了一种对于大明天子的忠诚。 只是这番话当着大同守军以及鸿胪寺官员说出来,怎么听怎么有着一种诡异感觉。 堂堂大明太上皇,要率领鞑虏杀入京师重登皇位,真的没有搞错对象吗? 更为离奇的是,朱祁镇听到这样的话语,居然没有反对或者异议。可能这就解释的通,为什么历史上他北狩归来之后,会在京师为太师也先立庙。 此刻朱祁镇心中理念,可能符合了后世一句俗语,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恨! 望着始终瑟瑟不语的鸿胪寺少卿,朱祁镇明白朝他发难也没有任何意义。曾经他还幻想着回到京师之后,在母后跟勋戚大臣的拥戴之下,皇弟能明白什么叫做天命所归,乖乖归还属于自己的大统之位。 现在看来那个胆小软弱的郕王,已经逐渐适应了帝王身份,开始向自己出招了! “郕王,你还真是朕的手足兄弟啊。” 朱祁镇自嘲了一句后,就把目光看向了刘安,然后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这次从瓦刺部落回京,为了引发大明的二帝相争,太师也先不仅仅是对朱祁镇洗脑,要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同时他还归还了大批宫中交付的宝物赎金,以及挑选出来的上好宝马,让明英宗能用来示好收买臣子。 之前抵达大同军镇后,朱祁镇就已经给刘安送了两匹好马,以示笼络之心。现在看来自己的好弟弟已经做好了动手准备,得加快拉拢勋戚大臣的进度。 否则这次从瓦刺北狩归来,得到的就不是一条回家之路,而是一条死路! 不得不说,政治斗争这方面的嗅觉,朱祁镇强过自己的弟弟朱祁玉太多,立马就做出了应对手段。 得到了朱祁镇的暗示,刘安转身就朝自己部属下令,让他们提前分发运抵京师的财物,并且第一时间告知孙太后目前太上皇的处境。 想当初刘安抱着封侯的企图,兴冲冲返回京师禀告朱祁玉边情,结果被革官除爵,还下了刑部大狱。要不是鞑虏兵临城下,靠着战后封赏授了个都督同知的官衔,恐怕现在刘安还在大牢里面蹲着。 野心家跟仕途不如意这两者,刘安可谓是占全了,他现在就心死踏地的拥护朱祁镇复辟,期望能得到从龙之功再度位及公侯! 接驾队伍抵达大同军镇的同时,苍火头等人也已经从边关,秘密返回了京师的僻静院子中,全程保持低调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得到属下禀告后,沉忆辰也是第一时间赶了过去,当看到他出现在门口,郑祥无比羞愧的低下头道:“东主,小的办事不利,辜负了你的期望!” “弟兄们伤亡如何?” 这个世界上没有必然成功的行动,特别到了弑君这种程度,对于失败沉忆辰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只是在弑君之举失败之后,苍火头等人失联了一段时间,再加上屋内看到许多人躺在炕上,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沉忆辰这才感受到他们遭遇的苦难。 山东卫的漕军,可以说是沉忆辰最为忠诚的一群部下,此等场景让他有着难过。 “弟兄们伤亡惨重,我们行动过程中恰好遭遇了瓦刺大部队。” “那瓦刺袭击义州卫的消息,是你们传递给郭总兵的?” 此刻沉忆辰算是恍然大悟,为何朱佶里通外敌,郭登可以做到料事如神提前埋伏。看来就是苍火头等人遭遇到瓦刺大部队,从而推断出他们的行军动向,阴差阳错的打出了一场大捷。 “小的私自做主惹来祸端,还请东主责罚!” 说罢,郑祥跟苍火头等人就齐刷刷的跪倒一片,他们无比清楚通报瓦刺大军动向,再关联太上皇遇刺消息后,会给沉忆辰带来怎样的隐患。 可同样在沉忆辰身边久了,他们耳濡目染之下,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以天下为己任。眼睁睁的看着大明边军被袭击,看着九边百姓被劫掠屠杀,郑祥做不到! 既然错误已经犯下,无论怎样的责罚郑祥都愿意一力承担,哪怕是用自己性命去顶罪。 “责罚?你们何错之有?” 沉忆辰从来没有在意过郑祥他们,会把自己卷入弑君的怀疑中。 因为当时要是自己在场,会做出同样的抉择,为了权势地位安危便可以漠视大明将士跟百姓,那就算日后位极人臣又有何意义? 说罢,沉忆辰就向前一步托住郑祥手臂,边扶边说道:“此事你们已经尽力了,过去就不要放在心上,安心在这里休息几日。” “另外卞先生,伤亡的弟兄们一定要照顾抚恤到位,不能让他们寒心。” “是,东主!” 跟随在沉忆辰身后的卞和,点了点头接下了善后事宜。 见完回京的苍火头等人,沉忆辰便马不停蹄的离开院子,他此刻还有着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武锐正等候在院外。 就如同成国公朱勇猜测的那样,哪怕朱佶在朝会上的言行,几乎是坐实了他有通敌叛国的罪行。可是缺少了最为关键的物证,仅仅靠着赵鸿杰抓住的几名瓦刺暗探证词,很难在法理程序上把他定罪。 同时朱佶在最初的愤怒跟惊慌中冷静下来后,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到必死的局面,面对都察院跟三法司的审问,当即翻供拒不认罪。 本来看在成国公朱勇的面子上,哪怕证据确凿的情况下,秉持着留一线情面想要判死朱佶都很为难。这下更是峰回路转,给了一丝喘息的机会,让审判结果再度扑所迷离起来。 更重要的是,成国公朱勇那日勉强嘱托了沉忆辰几句话后,就再度陷入昏迷状态中。 没有得到成国公朱勇本人的意见,就连景泰帝朱祁玉都不好下令判死,桉件一时陷入了僵持。 于是乎沉忆辰通知了武锐,打算执行成国公朱勇的嘱托,送朱佶上路! 刑部大牢相比较阴森血腥的诏狱,显得要正常许多,特别为了照顾高官大臣,还建设了一些特殊牢房,丝毫没有一般牢狱之灾的那种凄惨狼狈。 见到沉忆辰过来,刑部大狱官员跟看守,压根就不敢阻拦,恭恭敬敬的领路送他进去。 直至来到朱佶的牢房门前,沉忆辰看到他正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旁边还摆放着没吃完的酒菜,由此可见还在享受着公侯子弟的待遇。 听到牢房门口传来动静声,朱佶头也不抬的直接开口怒骂道:“老子不是说过没事别过来烦我,活腻歪了是吗?” 面对朱佶的呵斥,狱卒尴尬无比的望着沉忆辰,不敢多说一句话。刑部大狱可不像锦衣卫诏狱那样,有着天子亲军加特务机构的护身符庇佑。 这里面关押的朝中大臣,可能今天是阶下囚,明日就高坐在朝堂之上。像朱佶这样背景深厚的纨绔子弟,大多数更是有着睚眦必报的性格,一个下九流的狱卒吏员,谁敢得罪? “你先退下吧。” 沉忆辰知道这种底层狱卒的难处,轻声说了一句让他先行离开。 躺在床上的朱佶,听到门口传来了那道熟悉的声音,立马就跳起身来望了过去。 “怎么,诏狱没有体验够,还打算来体验一下刑部大狱的滋味吗?” 面对朱佶的讥讽,沉忆辰缓缓的推开牢门走了进去,面无表情的问道:“瓦刺在九边的高层内应,除了你跟李让之外,还有谁?” 虽然沉忆辰很清楚这样询问的意义不大,但在动手之前他还是愿意试一把。 “那可太多了,大同总兵郭登,宣府总兵杨洪,俱是我的同党。” “对了,升迁为辽东参将的李达,他好像也跟鞑靼部有勾结。” 听着朱佶的胡言乱语,沉忆辰没有动怒,相反嘴角微微上扬浮现出一抹澹澹笑容。 “那宫中与你合作的是谁,司设监掌印太监曹吉祥,还是御马监掌印太监郭敬?” 听到从沉忆辰嘴中说出这两个名字,朱佶脸上的神情有着瞬间变化,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道:“就算是他们,你又能如何?” “朱佶,你真的认为联合几个宫中太监跟边军将领,就能颠覆大明吗?” “颠覆大明?哈哈哈……” 朱佶突然间狂笑不已,然后突然恶狠狠的朝着沉忆辰回道:“我只想让成国公府覆灭,让你们为我母亲陪葬!” “只可惜到目前为止,仅仅做到让那个高高在上的公爷革爵,让那个备受重视的嫡长子袭爵无望,倒是你这个婢生子还在朝堂上呼风唤雨。” “不过沉忆辰,你会乖乖的去帮公爷,光复他成国公府的门楣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朱佶脸上笑容更甚了,某种意义上来说沉忆辰跟自己有着相同的处境,那就是都为母亲鸣不平! “不会。” 沉忆辰冷漠的吐出这两个字,仿佛印证了朱佶的猜想。 “但我不会的原因在于,成国公府不需要我来光耀门楣,大公子一人足矣!” 这句话让朱佶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相比较沉忆辰这种“外人”,与朱仪一同长大的手足兄弟,更加知道这位兄长的才华跟能力。 有些时候朱佶都不由嫉妒朱仪,为何他不能像其他勋戚子弟那样吃喝玩乐,放浪形骸,却始终如同一座越不过去的高山,挡在自己的面前! “那你来这里是做什么,期待着我能吐露同党,还是单纯的羞辱看笑话?” “沉忆辰,明摆着告诉你,我不会被定罪问斩,这盘棋还没有下到最后!” 朱佶此刻脸上充斥着自信的笑容,只要没有定罪问斩,他就有办法脱身出去,甚至城外已经安排了接应的人马。 如果不是京师守卫战后,于谦曾大肆清扫过一遍蒙古暗探跟内应,可能还会发生劫刑部大狱的场面。 “我不期待你能吐露同党,更没兴趣看什么笑话,而是替公爷给你留一个最后的体面。” 对于沉忆辰的任何威胁,朱佶都不会简单的当做是嘴上说说,他神情瞬间大变道:“你想杀我?” 说完这句话后,他看到沉忆辰的身后,武锐不知何时走进了牢房之中,手中还拿着一条白巾。 “我乃成国公嫡子,武锐你是想要以下犯上吗?” 朱佶朝着武锐怒喝一声,他再这么效忠沉忆辰,改变不了成国公部下的身份,怎敢朝自己这个嫡子下手。 “二公子,这是公爷的命令。” 武锐语气平澹的回了一句,他执行的并不是国法,而是家规。 “不可能,父亲最为重视家族传承,绝对是你沉忆辰篡改谕令!” 此刻朱佶意识到沉忆辰要玩真的,再也无法维持色厉内荏的模样,脸上浮现出了惊恐的神情。 “既然你知道公爷重视家族传承,那自然更明白什么叫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公爷说过把你葬在林夫人墓旁,安心上路吧。” 说完这句话后,沉忆辰就转过去身,武锐拿着白巾在朱佶的咒骂喊叫中踱步向前。 听到牢房传来的动静,狱卒们赶忙跑了过来想要一探究竟,刚好看到了武锐动手的情形,满脸震惊的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大同府都督同知朱佶通敌叛国,于刑部大狱中畏罪自尽,你们就按照这个上报朝廷。” 说完这句话后,沉忆辰便头也不回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