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城内,守将郭登面对来势汹汹的蒙古大军,脸上的表情无比凝重。以目前守军的力量,如果鞑虏真的全力进攻的话,想要守住的希望不大。 当大同沦陷,那就意味着西北方向门户大开,明帝国京师直接暴露在蒙古兵锋之下! 郭登站在城墙上,望着远方密密麻麻,犹如乌云压境一般的蒙古军阵,心中情绪有些百感交集。 想当年大明铁骑征伐漠北,气吞万里如虎! 现如今攻守之势异也,此时的鞑虏已经不再是草原上臣服于大明的草原部落,它正展露着自己的利爪獠牙,朝着大元帝国的方向发展。 同样的,坐镇军阵最中心的太师也先,望着眼前巍峨的大同城,脸上神情流露出一种向往。 继任瓦刺部首领后,也先不止一次远远眺望过大同城,期盼着能有朝一日攻陷九边重镇。可每次感受到城墙的高耸跟厚重,他都只能“望洋兴叹”,感叹这等军镇的坚不可摧。 时过境迁,自己终于能率领着蒙古大军兵临城下,大同城再也不是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 “陛下,大同城就在眼前,可城门紧闭看来并不是很欢迎你回京。” 也先的语气略带一丝调侃,自从朱祁镇没有叫开宣府城门后,他对于这个大明天子的恭敬程度与日俱“减”。 毕竟没有价值的皇帝,可能还不如一个精壮的奴隶。 甚至在前往大同府的路上,也先对于朱祁镇的“无能”表现,还打算给他一个教训。还好这几日相处下来,看守的伯颜帖木儿倒是被朱祁镇的汉文化学识给折服,产生了一种由衷的崇敬,劝下了自己哥哥不能对大明皇帝无礼。 但是也先的态度转变,给了朱祁镇极大的心理压力,担心对方耐心耗尽之后,会把自己给一刀卡察了。 蒙古鞑虏可没有中原王朝对待敌国皇帝,那种二王三恪的传统,甚至就连中原王朝这种礼仪都从晋朝开始崩坏。求生欲的驱使下,让朱祁镇心理发生了巨大的扭曲,已经达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太师稍安勿躁,待朕把书信送过去,大同镇定然开城攻城。” 话音落下之后,朱祁镇就急不可耐的朝着身后伺候的袁彬说道:“把这封朕的亲笔手书交给郭登,另外命他们准备好钱财酒肉,好好犒劳出征的蒙古勇士们。” 听到朱祁镇说出这句话,袁彬的心中闪过一丝异样。 他曾经也是天子亲军的一员,与蒙古鞑虏在土木堡血战一场,无数袍泽弟兄埋骨他乡。 现在蒙古大军要攻打大同镇,结果却要筹集钱财跟美酒佳肴犒劳敌军,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这丝异样仅仅转瞬而逝,对于皇帝的忠诚胜过一切,袁彬拿着朱祁镇的手书,便毫不犹豫的前往大同城传信。 相比较宣府守将杨洪的待罪之身,需要绝对的立场分明才能抵消罪责。大同守将郭登历来赫赫威名,还是大明皇帝的姻亲,双方处境不可相提并论。 再加上有过宣府挨枪子的先例,这次袁彬传信,直接举着一面代表大明皇帝的龙旗。 哪怕朱祁镇再怎么贪生怕死,再怎么卖国苟且,只要朝廷没有明言废掉他的帝位,这面龙旗就代表着至高身份,大同守军无人敢刀剑相向。 “陛下有亲笔手书,命大同总府广宁伯刘安,参将郭登领命!” 来到城门面前,袁彬扯着嗓子朝城门上方高呼,他知道以郭登的性格,必然会亲临一线指挥作战。 “郭将军,吾等该如何应对?” 大同知府霍宣此刻站在郭登的身旁,有些紧张的问了一句。 宣府朱祁镇叫门的事迹,早已传递到了大同,让明朝九边守将都面临一个两难抉择。 忠君,还是忠社稷? 杨洪当机立断装死,命守军开枪逼退袁彬,压根就不看朱祁镇传达的圣旨,自然就没有什么抗命的说法。 结果现在袁彬直接举着龙旗传信,想要模彷宣府的举动都不可能,要领了皇帝朱祁镇的守信,你再拒绝其中列出的条件,就等同于抗旨不遵了。 “闭门不纳!” 郭登咬牙吐出这四个字,脸上神情写满了决然。 哪怕自己是皇帝的姻亲,可身为边关守将,他更知道开门献城的后果。 忠君,就意味着大同城会被瓦刺烧杀抢掠,无数百姓为奴为婢,或者成为被屠戮的羔羊。 忠社稷,虽然能保全九边重镇,关上通往京师的门户。但如果有一天皇帝返回大明,那么迎接自己的将是家破人亡的结局。 家国两难全,郭登依旧还是选择了忠于天下社稷! “陛下亲笔手书乃是圣旨,大同守将视若无睹,难道是想要抗命不成?” 站在城墙下的袁彬也有些急了,他时时刻刻伺候在朱祁镇的身边,同样能感受到也先的态度变化。 大同城要是再不开城迎接,那么就意味着皇帝彻底失去洞开京师门户的价值,后果不敢想象! 听着城下袁彬的呼喊,郭登死死握住腰间刀柄,没有丝毫改变的迹象。但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却传来了一道阴柔的声音。 “郭将军,陛下如今在鞑虏手中受难,就算不开城恭迎,至少也得看看亲笔手书写了些什么。” “还没改朝换代呢,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同镇守太监郭敬。 世界上很多事情就充满了魔幻,郭敬这个与瓦刺勾结的铁内鬼,土木堡事变后不但没有遭受到朝廷的处罚,反而因报告了蒙古大军想要合围亲征军的消息,得到了朝廷的嘉奖跟重用,地位更是超过了以往。 不出意外的话,京师危机解除后,郭敬出任十二监掌印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换做别人郭登可能不加理会,可得罪了镇守太监,哪怕朱祁镇无法返回京师,都必定会事后遭到报复。 节制之下,不得不低头。 “郭公公,看了陛下手谕,就得遵从皇命。” “本将有守城之责,还望见谅!” 郭登这话已经说的非常明显了,抗旨不遵的前提至少得领旨,自己连旨意都没有看到,哪来的不遵? 可一旦领了旨意,就再也找不到任何的借口开脱,坐实了抗旨不遵的罪名。 “莫非郭将军就没有忠君大义?” 说罢,郭敬也不等郭登解释,冷哼一声朝着城门士兵喊道:“开门接旨!” 听到镇守太监的号令,城门士兵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身为军人,自然得服从主将的命令,可镇守太监称之为一方土皇帝都不为过。普通士兵要是不听他的号令,恐怕下场会极其悲惨。 望着郭敬这副作派,郭登握住刀柄的手背上根根青筋暴起,很明显内心情绪无比激烈。 但在眨眼之后,郭登就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用着低沉的声音朝着城门士兵下令道:“开城门。” 伴随着“吱嘎吱嘎”的响声,厚重大同城门缓缓打开,无论是近在迟尺的袁彬,还是在后方远远观望的朱祁镇,脸上都浮现出兴奋的笑容。 至少皇帝身份依然能号令大将,自己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明天子! 可站在朱祁镇身旁的太师也先,神情却带着一丝不屑。他很清楚大同城门能磨磨唧唧的打开,靠的并不完全是朱祁镇这个皇帝的功劳,而是自己动用的手段! 郭敬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城楼上? 就在于这个瓦刺的好内鬼,得到了太师也先的命令,必须要迫使大同守将开关献城。否则他曾经与瓦刺部落那些暗中勾结,以及私自倒卖军中粮草器械的事情,就将被公之于众。 一方是平步青云,前往京师任职十二监掌印太监,另外一方是革职问罪,荣华富贵成过眼云烟。 郭敬会选择哪一方,还有疑问吗? 这个世界上,精致利己者才是大多数。 袁彬领着朱祁镇的手谕进入了大同府衙,里面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献城、献粮、献钱。 郭登本以为这种堪称丧权辱国的手谕,哪怕镇守太监选择忠君从命,大同总兵广安伯刘安,也会选择跟自己站在一个阵营拒绝。 可让郭登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身为勋戚的广安伯刘安,却犹犹豫豫的应允了下来,简直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这一瞬间,郭登都有些怀疑人生,君王性命就真的比得上江山社稷,天下万民吗? 面对刘安跟郭敬的头像,这一刻的郭登终于没有选择继续绥靖下去,而是拍桉而起道:“臣奉命守城,不知其他,开关献城那是万万不可能!” “郭将军,你奉的是皇命,开关恭迎的同样是皇帝!” 郭敬争锋相对的回了一句,郭登一个大同镇的三把手,还轮不到他来说什么奉命守城! “郭公公说的也没错,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身为臣子的,总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陛下受难,说不定蒙古鞑虏是真心护送回京,仅仅想要些钱财呢?” 广安伯刘安同样劝说着郭登,要知道镇守太监能倒卖军械粮草,没有军中高层将领配合是不可能的事情。 刘安,就是那个同谋! 随着大同总督西宁侯宋瑛阵亡,现如今广安伯刘安就是大同军镇事实上的最高将领。 勋戚总兵官跟镇守太监同时施压,换做任何一名参将都扛不住,大概率是听之任之妥协献城。 可偏偏郭登从一个小小的士卒,跟随着明成祖朱棣五征漠北,一步步靠着军功走到了如今的位置,这种血战沙场的老将,岂能不战而降? “吾誓与此城共存亡,开关献城者已谋判罪论斩!” 曾经数次握住刀柄的郭登,“刷”的一下拔出了腰间的钢刀,怒目圆睁的看着刘安跟郭敬两人。 不仅仅是郭登暴走,就连大同府内守军将士们,也齐刷刷踏着步伐来到了他的身后,站位非常明显! 要知道阳和惨败后,郭登始终亲临一线振奋勉励士卒,吊唁死者慰问伤者,甚至亲自裹创敷药。相反广安伯刘安跟镇守太监郭敬,依旧在城内载歌载舞,贪图享乐毫不关心外面将士情况。 人心都是肉长的,战乱时期的谁跟底层的将士们站在一起,那将士们自然愿意为他卖命! “郭登,抗旨不遵如今还敢威逼上官,莫非你真想要造反不成!” 不得不说,出镇在外的太监,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色厉内荏的本事。至少在这种局势下,还敢强撑着训斥,而不是直接认怂。 “本将守城就是忠君之事,愿与众将士生死与共,何来造反!” 事情都已经走到这步,郭登也是豁出去了。 自己南征北战数十年,临到头来却要屈辱的向鞑虏开关献城,那样的话我郭登母宁死乎! 与此同时,大同总兵刘安的亲兵们,察觉到局势不对,也纷纷从府外驰援过来。就在双方即将要兵戎相见的时候,驿站一名驿卒举着令旗,拿着朝廷急报一路跑进了大同府衙。 “新君登基,布告中外!” 新君登基? 听到这声呼喊,在场的所有人都呆呆的愣住了,大明要改朝换代了吗? 那又是谁继位登基,庶长子朱见深还是郕王朱祁玉? 相比较郭敬跟刘安,满脑子想的新帝王是谁,郭登却是如负重释的说道:“赖天地祖宗之灵,国有君矣!” 这个君,自然指的不是朱祁镇,从这一刻始,大明王朝迎来了新的帝王! 没错,正统十三年八月二十七日,京师文武百官齐聚奉天大殿内外,朝着高高坐在龙椅之上的朱祁玉,行五拜三叩大礼,同时高呼万岁。 并且就在这一天,大明来年有了一个新的年号,称之为景泰。 沉忆辰依旧是站在翰林官的阵营中,穿着一身低调的青袍官服,可满朝文武谁心里都清楚,此子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小角色,哪怕阁部大臣面对他都是平礼相待。 如果换做是以前,估计很多人会心生不满,嫉妒情绪驱使之下背后阴阳怪气。但时至今日,哪怕曾经的死对头贺平彦、杨鸿泽等人,都得蛰伏隐忍避其锋芒。 时势造英雄,沉忆辰抓住了这个风口,成为了京师最为亮眼的新星! 国难之际朱祁玉的登基仪式一切从简,接受了文武百官的觐见朝拜后,便开始宣读政令。 土木堡之战幸存的最高级别统帅,成国公朱勇承担了战败责任,被问罪夺爵贬为庶民。曾经位极人臣显赫一时的大明公爵,落得个如此下场,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朱勇嫡长子朱仪领军有方,驰援鹞儿岭一战以及怀来城一战,立下了汗马功劳,并没有受到成国公朱勇被夺爵的影响,还升迁至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是给朱勇保留了些许颜面,同时也避免成国公府虎落平阳被犬欺的下场。 另外于谦正式担任兵部尚书一职,节制京师各营兵马,包括沉忆辰率领的驰援军。 朱祁玉可能御下的帝王心术比不上他的皇兄朱祁镇,可生长在皇家,基本的平衡之道属于与生俱来的天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沉忆辰在京师“一家独大”。 掌控大军的于谦,就是朝廷用来制衡沉忆辰的对位。 等再过些许时日,靖远伯王骥率领着南征军班师回朝,这支真正的大明精锐驻守京师,那沉忆辰就再无谋逆的隐患。 如果说于谦上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那么接下来的“人事”调动,就彻底把帝王的平衡之道玩的淋漓尽致。 翰林院侍读杨鸿泽、翰林院试讲贺平彦,被紧急任命入阁参预机务,也就是说从这一刻开始。本应该属于沉忆辰的阁老之位,换成了他们替补。 原因无他,贺平彦的身后站着吏部尚书王直,以及病逝的内阁首辅马愉遗留下的残党支持,而贺平彦是礼部尚书胡濙挑中的接班人。 景泰帝朱祁玉毫无朝堂根基,想要坐稳这个皇位就必须与文官集团达成妥协,同时让他们入阁参预机务,也能对沉忆辰掌控重兵的军权加以限制。 不过顺带的,翰林修撰商辂接替了侍读席位,同时当年的庶吉士萧彝,也升任为翰林院修撰一职。 沉忆辰这些不为人知的“朋党”,同样一步步朝着朝堂权力中心走去。 一项项任命宣读下去,让朝堂完成了堪称翻天覆地一般的势力洗牌。不过在场文武大臣心中都清楚,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面,沉忆辰的任命才尤为关键。 此子是能继续在权力中心叱吒风云,还是被边缘化后冷落雪藏,可能就在新君朱祁玉的一念之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院侍讲学士沉忆辰,忠君爱国千里驰援,救将士于水火,守孤城于塞外。特晋升为兵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赐金带及四品绯袍!” 当这道旨意一出,奉天大殿内外可谓是一片哗然。 沉忆辰当初在谨身殿入宫复命,并没有接受孙太后擢升翰林学士的懿旨,不过紫禁城向来都没有什么绝对的秘密,消息很快便流传了出来。 文武百官均认为,皇家会处处提防沉忆辰,最终嘉奖任命大概类似于明升暗降的方式,擢升到一个荣誉虚职上面。 结果没想到从五品一跃飞升到正三品,给了沉忆辰实打实的领军权限。更为离谱的是,在没有入阁参预机务的前提下,晋升为东阁大学士。 要知道之前任命的贺平彦、杨鸿泽等人,都没有加封殿阁大学士的头衔,某种意义上是个“水货”阁老。 历史上内阁大臣紧缺的情况下,景泰帝朱祁玉是紧急任命正统十年的状元商辂,以及正统十三年的状元彭时紧急入阁,还创下了大明王朝最短入阁时间的先例。 不过商辂跟彭时两人,同样没有加封殿阁大学士头衔,当京师守卫战危机解除之后,他们先后退出了内阁。 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认为,加封殿阁大学士头衔,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阁臣! 新君朱祁玉这是疯了吗? 明明知道沉忆辰有过谋逆之举,还敢这样给他大幅度放权,真不怕此子趁机篡夺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