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做加,越下越多;象棋做减,越下越少。 这是字面意思。 然而关学道指的减,不是减法的减,而是蚕茧的茧,亦是剪刀的剪。 关学道这是借棋提醒李源,不要作茧自缚,而是要快刀剪乱麻,将威胁消除在萌芽状态。 是的,李源凭借着精湛演技骗过了蒋孝良,但是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反而后患无穷。 按照他之前的想法,大不了以后少来瀛洲市里,来的时候小心些,大概不会和蒋孝良再有交集。 是大概,不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他只是下意识的觉得油田和瀛洲不是一个体系,心怀侥幸罢了。 万一……呢? 被心狠手辣的流氓纨绔围堵的时候尚能谈笑自若的李源,此刻却是汗流浃背,完全不敢去想万一。 回过头来再想关学道刚说过的话,的确,明知事不可为主动避让,是聪明人的做法,但是又能躲得了几时? 有些事,不是逃避能解决的。 可是,该怎么做呢? 李源有些茫然。 …… 李源现在已经确定,关学道的棋力远胜自己,这局棋还有什么深意? 李源垂头看向棋盘,败局是自己摆出来的,双马将杀,回天乏术。 双马……马? 李源的眼神定住了。 将死自己的固然是马,却还有一个自己一直忽略掉的因素。 那是一枚过河卒。 这枚卒子乍看不起眼,然而李源固若金汤的防守,正是被它一点点撕开的。 李源盯着那枚卒子,心头豁然开朗,猛然抬头,正对上关学道那似笑非笑的眼睛,破口而出道—— “黄二!” …… 瀛洲大酒店顶楼的总经理办公室没有开灯,黑漆漆的房间中只有几点红光时明时暗。 马军坐在真皮转椅上,抽着闷烟,心情非常恶劣。 场子被人砸了,偏偏还要赔笑脸,换做是谁心情都不会好,更何况他是谁,他是军哥。 马军,人称军哥,是瀛洲地界牌面上的人物,也是瀛洲大酒店的幕后老板。 马军生于1966年,八十年代初从乡下来到县城,凭借只手空拳“打”出了一片天地。他依靠强买强卖起家,后来网罗了大量地痞流氓,成立了拆迁队,在瀛洲市旧貌换新颜的过程中,几乎随处可见军哥的身影。 时代在发展,军哥也在进步,随着国家打黑力度不断加大,他一改原先好勇斗狠的作风,做起了“正经”生意。 当然,这个正经是要加引号的,就拿瀛洲大酒店来说,龌龊事并不少,只不过军哥一直冷眼旁观罢了。 人人都知道瀛洲大酒店有座台小姐,有地下赌局,但是军哥一不组织,二不抽头,三不五时还配合警方搞个突击检查,谁能拿他怎么样? 马军是真有心洗白,行事风格收敛了很多,没想到居然给人软弱可欺的感觉,一个市长的儿子都敢惹到他的头上! “军哥,今天这事怎么说?”马军的司机郝大嘴愤愤说道,“要不我找几个兄弟弄了那小兔崽子!” 马军摇头道:“蒋有德的儿子,不是说动就能动的。” “蒋有德又怎么了,他还敢跟军哥你作对?”郝大嘴说道:“就算查上门来,大不了我扛!” “你倒是不怕吃枪子。” 马军嘿然一笑,接着说,“我跟你们说过多少遍,我们现在不是街头混混,是生意人,你知道什么是生意人吗?生意人就是什么都做,唯独不做赔钱买卖。” “那怎么办?” “忍。” 马军掐了烟,站起身来,“你去趟医院,记得带上钱,不能寒了兄弟们的心。” “带多少?” “你和刘经理看着办。”马军说着转身欲走,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 李源对马军的第一印象,并不是民间传闻中的狰狞模样,更像个矫健硬朗的社会精英。 剪裁得体的西装,锃亮的皮鞋,精干的发型和从容不迫的神态,这份气质在九十年代的瀛洲市绝属罕见。 特别是他炯炯有神的双眼,即使盯着人看,也不显得咄咄逼人,反而令人心生好感。 李源不知道的是,马军的眼神是花了三年时间,对着镜子一点点练出来的,为的就是现在的效果。 这是个真正的狠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李源打量马军的时候,马军也在打量他。从衣着来看,就是个普通少年,但是气度神态却和旁边的中年人同样不凡,难怪能镇得住蒋孝良那帮人。 马军看不透李源的底细,笑着伸手道:“鄙人姓马,你是源少?” 李源和他握了下手,笑道:“我就是个穷学生,可不是什么京城大少,军哥叫我李源就行。” 马军深深看了李源一眼,笑道:“还是叫你源少吧。” 都是人精,很多话无需说透。 马军一句话,只说姓不提名,反过来直呼源少,是摆明地头蛇的身份,告诉李源之前发生的事情他都知道。 而李源呢,大方拆穿自己身份,反过来喊军哥,也是告诉马军他知道他是谁,也明白他的意思。 关学道忍不住摇头笑笑,心说瀛洲这破落地方,居然也藏了如许多的人物。 马军注意到关学道的笑容,开口问道:“请问您是?” 关学道童心泛滥,抱拳笑道:“关学道,初来乍到,请马老板多多包涵。” “啊!”马军吓了一跳,连忙说道:“您是关副市长?我以为您过几天才到,没能及时拜会,真是失礼了,改天我一定登门谢罪!” 这回换成李源在旁看热闹了。 这番机锋打的才叫老辣,关学道抱拳行江湖礼,是点明马军出身,嘴上喊马老板,是说他现在的身份。而马军呢,口称关副市长,说要登门谢罪却不问住处,也是暗示自己消息灵通、眼线过大。 机锋不可能一直打下去,更何况关学道和李源不是来找麻烦的。 李源开门见山的问道:“军哥知道蒋孝良去了哪里?” 马军一愣,“听前台说,你们要找的是黄二?” “黄二没跟他一块走?” “那小子被打惨了,这会儿在医院躺着呢,还是我叫人送去的。至于蒋孝良去了哪里,要不我找人问问?” “不用,我们就找黄二。” …… 马军没有把黄二和自家厨师安排在同一家医院,而是送去了第三人民医院。 李源一听医院名字,就知道马军是花了心思的。 三院靠近外环南路,位置偏僻,虽然建成最晚,但是多年未经翻修,很是破旧。那里医疗条件也差,有人开玩笑说,大病大灾住三院,转天就进火葬场。 马军固然不想黄二死在自家酒店,也不想尽心救治引起蒋孝良的恶感,这样安排最恰当不过。 马军在医院留了人,本来打个电话就好,但还是决定亲身前往。 马军的大皇冠和关学道的桑塔纳一前一后驶出酒店。 郝大嘴一边开车一边问:“军哥,等会还去看兄弟们吗?” 马军没回答,反而问道:“钱带了吗?” “带了。” “带了多少?” “二十万。” “少了。”马军说道,“等下前面路口停车,我坐关市长的车过去,你回去再准备三十万,不用来找我了,叫瘸子他们准备好,等我电话。” “要动手?”郝大嘴眼睛发亮。 “看情况吧,咱们不动手,只跑腿。”马军笑容中透着煞气,“姓关的要是真有胆色,我倒不介意做他的马前卒。” …… 穿过昏黄的走廊,三人来到一间病房前。 病房外面,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拘谨的站在那里,显然提前得了招呼。 “军哥。” “人怎么样了?” “肋骨断了几根,没有生命危险,这会儿睡着了,我把他叫出来?” “不用。”马军使了个眼色,“时候不早了,你也赶紧回家歇着吧。” 男人走后,三人对视一眼,推门走了进去。 …… 黄二的伤不像马军手下说的那么简单,至少模样看上去十分凄惨。他被送到医院时人已陷入昏迷,经过抢救苏醒过来,胡思乱想了很久,这会儿刚刚睡去。 黄二睡得很浅,听到开门声,人就醒了过来,看清来人的样子,挣扎的坐起身,磕磕巴巴的说道:“源少,军哥,你们,你们这是……” 从他喊人的顺序,可以看出他在潜意识里对李源的畏惧还要更深。 马军看了一眼闲云野鹤一般的关学道,对李源说道:“你跟他说吧。”说完搬来把椅子,招呼关学道坐下。 李源走到床前,看着一脸畏惧的黄二,笑道:“别紧张,我不是来报复你的。”这句话一说出口,黄二的表情顿时放松了不少。 “源少,您有什么吩咐?”黄二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是个聪明人,”李源反问道,“你觉得从今往后,蒋孝良会放过你吗?” 会吗?当然不会! 蒋孝良丢了脸面,日后回想起来,肯定还会把气撒到黄二身上。黄二也是普通家庭,条件不好,早早辍学在社会上晃荡,凭着溜须拍马成为蒋孝良的跟班。这回蒋孝良跟他翻了脸,他以后的日子怕是难过了。 黄二现在只想等伤好一点,就逃得远远的。 “让我猜猜,你准备去外地打工?”李源问道,“你的父母怎么办?” 是啊,父母怎么办? 黄二之前只想到自己,没想过这个问题,顿时慌了起来。他黄二在外面无恶不作,在家还算孝顺,他可以一走了之,父母怎么办?难道举家搬走?又能搬到哪里去? 咳咳。李源咳嗽一声,见黄二回神,说道:“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再说,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怨气?” 黄二一点就透,咬牙问道:“源少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