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是队里的农闲时节,爸爸王世川又隔三差五的干起了进山贩树的营生。 一天晚间,爸爸兴冲冲的从外边回来了,手里还提溜了几斤猪肉。 “卫兰!快收拾点饭菜!成子!去喊你大爷他们过来!” 进屋之后,他就开心的嚷嚷了起来。 “看把你穷烧的,这不年不节的吃啥肉啊?成子别去!” 妈妈卫兰嗔怪的接过爸爸手上的肉条,一边制止着儿子。 “山民家里买的,三毛钱一斤,嘿嘿。快点去吧,我家的大学生!叫你大娘过来帮你妈搭把手!” 爸爸慈爱的摩挲了一把儿子的脑袋,大成子这才屁颠屁颠的向大爷家跑去。 妈妈卫兰还是不太情愿,那时候的农家基本没有在外边买鱼买肉的习惯,所有的荤菜都是家里养的,或是野外打捞的。 大爷这边只有他和大娘、毛丫头三人在家,听说晚上开荤聚餐,赶紧锁了房门乐呵呵的直奔老二家而来。 大娘和妈妈卫兰都是手脚利索的农家妇女,说笑之间板栗、粉丝炖猪肉的吊锅就上桌了。 爸爸从进屋后开始,就一直把小儿旺孩抱在了怀里,老弟兄俩喝酒时也舍不得放下。 大成子和堂姐毛丫晚间两碗芋头稀饭已经下肚了,但都是见不得肉食的小馋猫。 尽管再吃堵得慌,还是不管不顾的闷头咪西了起来。 “卫兰!今晚怎这么舍得?家里有啥好事?” 大爷怕看弟媳卫兰的脸色,没能放开了吃喝,有点好奇的问成子妈。 “你兄弟在外边捡到狗头金子了!呵呵。” 妈妈卫兰自己省吃俭用,可待人接物从来都是慷慨敞亮。 见成子大爷有点拘谨,就站起身来笑着给他夹了好几块老肥肉。 那个时候农民伯伯的肚皮里普遍缺少油水,给客人敬菜的最高礼仪就是往人家的碗里夹肥肉,这种乡俗如今已经失传很多年了。 “给你们讲个事情。” 爸爸世川突然压低了嗓音,把旺孩交给了妈妈卫兰。 “昨天我碰到了肥西过来的几个木匠,听说他们县里搞借田到户、包产到户都快一年多了,今年各家的粮食多的吃不完!那边的副业也全都放开了!” 说话的时候,爸爸的脸上满是欣喜。 大成子却搞不清楚这有啥可开心的,与今晚的大餐有啥关系。 “我听军子他们回来说过了。去年大旱,各地都在偷偷搞借田到户,今年才没有闹春荒。我们大队离新河近灾星小,几个大队干部都是怂人怕担责任,还在按老牌摸!” 看来这个信息大爷王世春早就知道了,他不以为然的给成子爸续满烧酒。 “听讲县上正在开会,我们这边秋种之前就能分田到户了!” 爸爸王世川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悦,和大哥满满干了一杯。 “世春世川,这种事情千万不能出去乱讲!老王家这些年全家老少遭这么多的罪,全都坏在毛丫老爹那张嘴上!当年要不是他乱讲话,也不会被打成右派,到现在还是小学校长,吃商品粮!成子、毛丫他们上学也不用看老师的脸色了!” 大娘的危机意识很强,见老哥俩在聊政策便赶紧制止道,两个老弟兄也瞬间沉默了下来。 何止是成子、毛丫这些小字辈受影响啊,要不是当年那场运动,他们王氏兄弟如今肯定都是地方上响当当的知识分子,也会是刚刚恢复的高考第一批受益者。 结果一顶“右派分子”的大帽压下来,老爹的公职没了,被劳改了五年。 大爷王世春勉强小学毕业就辍学了,成子爸爸王世川和死去的三叔王世忠干脆成了睁眼瞎子,一天学堂都没进过。 因为成子老爹劳改归来后变成了“反智主义者”,他把所有苦难全归结为自身所接受的教育,也由此剥夺了王氏兄弟上学读书的机会。 “成子爸,真要是分田到户了,咱家能分多少田地啊?” 妈妈卫兰毕竟年轻,对于未来还有更多的憧憬。听丈夫说马上就要包产到户了,满心欢喜的询问丈夫。 “我们队社员少,水田加上旱地我家至少能分到十亩。”爸爸世川答道。 “那一年能收多少粮食啊!难怪肥西那边粮食吃不完唻!” 有着十年以上出工经历的老社员,妈妈卫兰太知道十亩田地一年有多大的收获了。 凭着她的勤劳和算计,只要能够自己做主,再贫瘠的黄土地,也能捣腾出金疙瘩来。 “还有个更好的消息,我都现在不敢说了。呵呵。” 挨了大嫂的教训,爸爸世川自己喝了一口闷酒,呵呵笑道。 “还有啥好消息说出来啊!一家人你怕个啥?大嫂,下放学生唐铮父母都是走Z派,去年就平反了,看来这政策真要变了!” 妈妈卫兰安慰丈夫,她太需要好消息了,这样未来的日子才有盼头。 所以成子大娘的太过谨慎,让她觉得不以为然。 “我们队的唐铮?”大爷抬头问成子妈。 “就是她,还有那个王招娣,她们两家原来的成分都不好,都是去年底平反的。所有下放学生当中,她俩最后回城就是这个原因。” 唐铮和王招娣在油坊生产队时,与成子妈妈走的最近。所以对她们的了解,也比别人多了一些。 “我说呢,去年秋天欢送东方红大队的下放学生回城,怎么就她俩留下来了。” 大爷王世春这才恍然大悟,舒心的和弟弟干了一杯,看来这世道真得要变了。 “我想讲的就是这个事情,我们老父亲右派的帽子快要摘啦!听讲还会恢复公职补发工资!” 成子老爹王元初“四类分子”的大帽,是压在他们老王家头上的三座大山。 爸爸王世川在说出这些话时,就如压抑已久的火山就要迸发了一般。 同为娃们,毛丫堂姐懂事的太多,她已停下了吃喝,满脸庄重的听着父辈们谈话。 而好吃孩大成子,已经埋在了自己迷恋的噶肉里,世道的变迁似乎和他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真的假的?”大爷世春热切的问。 “真的,都等着瞧吧!明年毛丫头和我家成子就会转到他们老爹的学堂里念书了!” 爸爸王世川不容置疑的答道,一口闷下了满杯的老白干儿。 “今晚的事情你俩在学校一句也不能对外人说,乱说我们家就要遭殃了!你俩的书也念不成了!” 那一晚的家宴吃了很久,临回家前,大爷王世春郑重嘱咐女儿毛丫和侄儿大成子。 要他俩管住自己的嘴,公开场合不信谣不传谣。 毛丫严肃的点点头,而成子这会已经有些迷糊了。 “大爷,不能乱说啥?不能跟人讲我家今晚吃噶肉啦?” “我家的傻儿子又孬掉了,哈哈!没事,你赶紧洗脸洗脚去睡觉吧!明早还要上学!” 妈妈卫兰慈爱的摩挲着大儿的脑壳,催促他去整理内务。 已经是小学生了,可不能再像以前那么邋遢。 爸爸和大爷那次夜谈的半个月后,东方红大队召开了一次全体社员大会,改变时代的“大包干”运动,正式在皖西大别山区这片红色的土地上轰轰烈烈的展开了。 王家成至今都还记得,那段日子每个白天,爸爸和大爷王世春,还有队里的各家户主,都会聚集在刚子家后边的平岗头上,眺望着油坊生产队的整个原野。 或站或蹲,或者三五聚堆,或者在地上比划着什么,并没有出现影视作品里那种拖着卷尺丈量土地的热闹场景。 队里每块水田、旱地的面积都有历史档案,都是几十年的老社员了,队里每块田地的收成如何早已了然于胸。 分田的过程,社员们争论最多的可能就是好田孬田的搭配、离家远近的协调问题。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四里八乡忽然响起了噼噼啪啪鞭炮的声音,“包产到户”的时代正式到来啦! “世川,我们家分了哪几块田?” 爸爸平生第一次自斟自饮,妈妈卫兰宰了只大公鸡庆贺这个喜庆的好日子。 “田家大塘下面的八斗田,月巴塘边上的四斗半,还有我家菜园边上的两块膀子田,旱地全在黄泥岗那边。” 田地分完了,爸爸王世川开心的向妈妈叙述队里最后的分配方案。 “八斗田浇水方便,到时候挑稻把要人命,离我家门口太远了!我还是喜欢月巴塘下边的大冲田,你也不争取一下。” 妈妈卫兰一边给小儿旺孩喂饭,一边笑意盈盈的埋怨丈夫。 “又想浇水方便,又想离家近,妇道人家就是贪心!哈哈哈!李老四家的几块小田全在我家后边,你拿八斗田和他换人家快活死了!” 爸爸王世川开心的奚落着妈妈,把酒杯举到小儿旺孩的嘴边,呛得小家伙一个趔趄。 “我是勺子?拿大冲田和人家换小田!黄泥岗那片地不适合种芋头,每年一茬麦子一茬青麻。八斗田太远了,一季油菜一季中稻吧。四斗半离家近一年可种三茬!门口膀子田也是三茬!” 这田地刚分到手,每块田每年种啥农作物妈妈卫兰就已经算计好了。 “妈,我家以后每年能打多少粮食?早上可要吃芋头了?” “以后啊!我家每年的粮食能多到吃不完!每天早上上学,妈给你摊油饼吃!炒鸡蛋饭吃!让我儿子想吃啥就吃啥!”妈妈卫兰慈爱的把鸡腿夹到了大儿的碗里。 能让全家人吃饱肚皮,能让娃们想吃啥就吃啥,也是那个时代的农民们对于“大包干”政策的最初的期待。 殊不知这种基础性的制度变革,带来的不仅仅是吃饱穿暖,还有人身的自由、人性的解放、工商业的全面繁荣、物质文化生活的全面提升、一个时代的伟大进步。 就像个人住房按揭贷款业务,虽然只是商业银行资产业务的一种微小创新,但如果没有这个业务的引入和推广,就不会有今天中国的房地产业。 又如蒸汽机带来工业革命,计算机的发明标志着信息化时代的到来。 还有目前的5G、人工智能、新零售、区块链、大数据,等等。 任何基础性的制度和技术变革,对于社会发展的影响都是革命性、颠覆性的。 不管我们主动或是被动性的接受,所有的改变都会到来。 用经济学的思维来理解,就是“瓶颈”效应。 不管是制度,还是技术、产业、物种、乃至生命,发展到一定阶段都会遇到天花板,也就是所谓的“瓶颈”。 而突破“瓶颈”的有效路径,从来都只有三条:进化、G命、或是变革。 这是大自然的生存规律,也正是改革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