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子和虎子兄妹跟在澄心的身后,满心好奇的爬上山民栖身的崖洞。 一股凉风袭来,夹杂着臭鸡蛋的怪味,应该就是硫磺的味道吧。 整个崖洞高悬于石壁上面,有一条年代久远的土墙与外界隔开。 地面平坦、开阔通风,是个居家避暑的好地方。 当年黑石寨寨主占山为王,这个崖洞肯定是他的司令部了。 澄心小和尚呼喊的李妈、李叔和杨哥,满手满身的黑灰,正在准备中饭。 看到这四个不速之客,都满心欢喜的站在石阶的尽头等着他们。 “青山寺小庙,师傅养我一个都费劲了,那还能再收徒弟!他们三是山下卫庄的!” 澄心拉住李妈伸来的援手,开心的介绍成子他们的来处。 “卫庄的?你们爸妈叫啥名啊?” 李叔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往铜烟嘴里装着烟叶,查户口一样的询问三个小娃。 那位叫杨哥的伙计,在本已摆好饭食的石台上,又添加了几副碗筷。 初来乍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成子他们拘谨的小学生一样,乖乖站在李叔跟前接受他的训话。 小花妞妞不怕生人,对山洞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正在四处不停的溜达呢。 “我爸叫卫传山。” “我姥爷叫卫.....,我姥爷家做粉丝!” 大成子记不起姥爷叫啥名了,只好报出了他的营生。 “卫老大的儿子!前几年放排我和你爸每回都在一个班组!哈哈哈!” “粉丝老卫家的外甥啊!你妈叫卫兰吧!当年可是我们大青山这边的一枝花啊!” 李叔他们都是附近生产队的山民,与虎子爸和成子姥爷平时就熟识。 所以听他俩自报家门之后,都开怀的大笑了起来。 “卫兰儿子都这么大了,日子过的真快!快吃饭吧,早知你们来我多准备几个菜了!” 李妈慈祥的笑着,为每个小娃盛好米饭,招呼着他们自个去夹菜。 这就是山里人劳动间隙的一次便饭,一切因陋就简。 粗陶碗、竹枝折成的筷子,一口装满菜食的铁锅吊在旁边的火塘上面。 鸡肉、鸡血、蘑菇、板栗,还有几样叫不出名字的野菜,全都一锅炖了。 皖西大别山区的这种家常菜肴,后来经过几代大厨的改良和设计,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很有名气的饮食品牌。 不知道是玩累了玩饿了,还是换了新奇的就餐环境,那天几个小娃的胃口奇好,每人都扛了几大碗的糙米饭,把李妈准备的全天饭食,吃了个底朝天。 那个时候的乡村家家都没有余粮,人生的主要目标是吃饱肚子,但确是一个很单纯的年代。 李妈今天好不容易杀了只鸡改善生活,却被几位突然光顾的山下小娃扫荡的干干净净,他们尽然还很开心,就像是自家的儿女一样。 没有客套,围坐而食,整个崖洞里只听到食物入口啪啪的声音。 “李叔,硫磺是做炸药用的,你们这样大火熬煮,万一爆炸了怎么办啊?” 终于满足了口腹之欲,澄心小和尚放下碗筷,担心的问旁边剔牙的李叔。 杨哥肯定是他们的徒弟,见大伙全已吃完,便起身收拾锅碗,前往崖洞下的泉池边上洗刷去了。 “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古法,几千年前做炮仗的硫磺就是这么提炼的!小和尚,想不想转行啊?像你杨哥那样!我一般不收徒弟,你小和尚要是愿意,李叔我可以破例!哈哈哈!” 李叔是炼丹世家出生,天然硫磺的分解技艺门槛很高,一般人很难入行。 加之硫磺本身在那个时候又是紧缺资源,所以李叔成了抢手的人才。 其他社员在酷热的田野上挥汗如雨,他们夫妇却能躲在这深山老林之中避暑纳凉,如古代炼丹的道家一样,靠得就是这门家传的老手艺。 上中学之后,王家成慢慢了解到,姥姥家的大青山一带多裂谷、温泉、石窟,属于地震、地壳运动较为活跃的地区。 而天然硫磺向来与温泉汤池是一对孪生兄弟,所以也就不难理解这黑石寨的岩石当中为啥含有硫磺了。 “澄心,不要听你李叔的!一女不嫁二夫,一男不修二技!跟永德师傅好好修习佛法,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 李妈在旁边嗔怪自己的丈夫,不教小和尚学好。 “阿弥陀佛,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李叔李妈!我们走啦!” 澄心似乎不太想听“投胎好人家”这些字眼,起身合掌行礼,拉起成子他们就和李叔夫妇告辞了。 “澄心!后天我们吃鱼,你还过来啊!” 李妈送四个小娃下了崖洞,还不忘在后面叮嘱着小和尚。 “不啦!师傅要乘农闲时节带我去九华山闻法!”澄心回头应道。 “这个澄心,长大肯定是个花和尚!”李叔往石槽里倒着矿粉,一边呵呵的自言道。 辞别了李妈一家,小和尚带着成子他们继续朝前山攀爬。 越过崖洞所在的那座山头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了起来。 这是一块山顶平地,有两亩田的面积。 虽然年代久远,但黑石地面上斧锤雕琢的痕迹仍很清晰。 靠近断崖的山体旁边,屹立着一座石材垒砌的碉楼,墙面上长满了斑驳的青苔。 宽阔的淠河从山下缓缓流过,风平浪静波光粼粼。 从内山过来的竹排拖着孤独的身影,顺水而下,向着陆安州的方向逶迤而去。 河的对岸,就是河口古镇了。 听老辈人讲,民国年间这条皖西北黄金水道的鼎盛时期,河口镇有着“小南京”的美誉。 很显然,这方山顶平地就是当年黑石寨的山大王们平时操练的地方了。 站在碉楼上,山下河面上来往的船只尽收眼底。 哪只商船有油水,官船或是私船,船上有无押镖的武师,有经验的山匪从这儿一望便知。 碰到月黑风高的夜晚,带领一帮兄弟下山,去河面的船家打点秋风,劫些过路的钱财倒也方便。 小娃们的眼里没有所谓的风景,能够入他们法眼的只有两样,好吃的或是好玩的。 来到平台上后,澄心小和尚面向着河口古镇盘腿静坐了下来。 而大成子、虎子和小花,只对碉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上上下下跑了好多趟。 在成子看来,这个碉楼就是黑白电影里小鬼子的碉堡。 可惜刚子、毛丫他们不在这儿,否则来一场炸碉堡的游戏肯定很过瘾。 “不要再跑啦!这碉楼几十年没人修过,小心把你们埋里面了!” 三个小娃的吵闹似乎打扰了澄心的午后清修,他回头向着成子他们大声的警告道。 碉楼的墙壁上裂纹纵横,上下的台阶歪歪斜斜,只有成子这样不知危险为何物的萌娃才敢上来。 所以听了澄心的吆喝之后,小娃们赶紧撤退,蹑手蹑脚的下了碉楼,围着小和尚坐了下来。 “你们看!河对岸有水塔的青砖房子是淠西中学!我家原来就住在那儿!” 澄心指着山下河对岸的那个集镇,对小伙伴们说,没人注意到他满眼的忧伤。 “你爸妈呢?你怎么出家当和尚了?” 女娃比男娃们开窍的早,小花妞妞似乎看出了澄心的心事,很关切的问他。 “鬼子跑反的时候,这黑石寨做过一段时间淠西中学的校址!后来我爷爷又带着全校师生从这里撤到了鲜花坪!” 澄心小和尚站起身来,并没有回答小花的提问,却向三个学年前儿童说起了一段家国往事。 大成子当然不知道小和尚在说啥,他如今一门心思又在惦记着青山寺石壁上的大蜂巢了。 “后来呢?”小花妞妞不会看人脸色,似乎想做一个忠实的听众安慰小和尚。 “后来我老爹去了台湾,奶奶带我爸爸留在老家。爸爸大学毕业后又回到了淠西中学,前些年偷听敌台被举报为台湾特务,劳改去了。我妈疯了,关在医院里。” 小和尚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直到那时候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经离开人世了。 父亲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 母亲疯癫成魔,淹死在淠河里。 时代的尘埃落在一个人身上便是一座大山,没有几人能够抗的过去。 三个小娃都不做声了,对于小和尚可怜的身世深表同情,大成子也不敢再提巢蜜的事了。 “都看着我干嘛?走啊!请你们吃噶肉、吃巢蜜,现在轮到你们给我干活了!” 成子他们满含同情的眼神,让小和尚浑身不自在,便吆喝了一声,径自下山去了。 下山的路是一条在石壁上凿出的野径,没有扶梯,差不多六十度的陡坡,悬挂于绝壁之上。 在不通公路的年代里,这条石径也是淠河方向前往黑石寨的必由之路,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难怪大青山一代过去匪患横行,老辈人谈到李老末这样的悍匪至今都会胆寒。 据说民国初年这个江洋大盗从遥远的南方流窜而来,火并黑石寨后占山为王,荼毒河口古镇、淠河水道和周边乡村五年之久。 在他的势力范围内,街面上行乞的叫花子,每月都要缴纳一个现大洋的保护费。 出不起钱的,当街用乱石砸死,或者浇一身的洋油烧死。 后来北伐的桂军来到大别山区,以乡党之名把这伙巨匪招至麾下,匪首李老末斩首示众,才解除了这个阎罗般的祸害。 小花年龄小不知啥为恐高,跟着澄心很是轻松的走下了山崖。 虎子本身就是山里娃,啥样的峭壁都曾爬过。 只有大成子吓坏了,百米高的危崖,没有防护的石阶,往两边看一眼都会晕旋。 还没走两步,这个小娃就差点吓出了尿来,坐在台阶上一通嚎哭,怎么也不往下走了。 小花妞妞用毛猴子吓唬他没有用,虎子找来竹竿牵着他走也不行。 澄心小和尚只好折返回头,把大成子背下了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