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改革开放四五年了,红石湾大队还没有粮食加工厂。 最近的粮站距离这儿有三十多里的山路,社员们每年的水稻、小麦、玉米收获了,想加工一点精米白面,不但要来回走上半天的山路,有时还要排半宿的队才能轮到,想吃上一口白米饭白面馍真是太不容易了。 所以很多山里人至今还在沿用着最古老的粮食加工方式,水磨舂米,石磨碾粉,自给自足。 红石湾的大峡谷里有一条南溪河,河边有一个谢家畈生产队。 不知何年何月,谢家在外从军归来的老祖宗,在河边架起了两座高大的木头水车,利用流水产生的机械力来舂米磨面。 生产队的时候,这两架水车属于集体财产,如今谢家人又收回去了,常年对外营业。 每加工一百斤的水稻或小麦,收取一两斤的米面作为资费。 王世川刚到红石湾时就意识到了这个商机,但这两年全在外边做买卖,也就把这件事耽误了下来。 如今在这边安家了,卫兰又搞了树下养殖业,经常需要到山外收购些麦麸细糠之类的饲料。开间粮食加工厂的设想,才又回到了王世川的脑海里。 “世川,加工厂肯定是好买卖,我担心你忙不过来。你看看上河沿的粮站一天到晚忙成啥样了!你这个加工厂要是建起来,不光是我们红石湾大队,周边几个大队的社员都会对这跑。到时候你会忙的屁股都不落板凳,哪还有时间炒茶?” 和孙师傅商量这件事,老茶师明显的不赞成,他觉得王世川又在这山望着那山高了。 卫兰也不同意王世川做这件事,更多的是从成本收益的角度来考虑这个买卖的。 “世川你算算看,我们每次到大队部加工粮食,一百斤稻谷至少要二十分钟的时间才能加工完。一个小时三单生意,一天干十个小时就是三十单,每单收费五毛钱,去掉油费、机器磨损,还没有一斤茶叶赚得多。世川,你可能别在瞎捯饬啦!” 她的这么一通经济账,也直接给王世川的这个投资计划判了死刑。 “我们经营茶行的都讲究风水,要有一个清静的地方。公社粮站的加工厂,好家伙,半里路开外都能听到那个轰隆声,把土地公公都吓跑了!” 有了卫兰的反对,孙师傅也更加理直气壮了,连粮食加工厂的选址在茶园附近,他都觉得不太适合。 高端的茶水自带一股神仙之气,所以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才出好茶。 轰隆嘈杂的加工厂如果放在野茶园旁边,就把茶叶的风水破坏了。这种说法虽然有点牵强,但在老茶师看来,却是祖宗留下来的老规矩。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从我国茶文化的传承和溯源来看,感觉偏向道家的思想更多了一些。 “我去问问老车书记,这个事情咋办。全大队连个加工厂都没有,他这个父母官也该管管了。” 王世川还是不甘心,在他看来这也是最基本的民生问题。 山外的农村,早就吃上机器加工的精米饭白面馍了。这山旮旯的人家,干饭里尽是糠渣渣,蒸出来的老面馍馍,黑不溜秋的吃着磕牙。 这种状况对于已经吃饱饭,开始重视生活质量的农民商人王世川来说,是无法忍受的。 他还清楚的记得十几年前,和大哥王世春第一次去加工厂的场景。 兄弟二人走了四十多里的县道,头顶着粮食袋子涉水蹚过了齐腰深的淠河,才来到了刘家渡的村办加工厂。 据说这是全县第一座对外营业的粮食加工企业,四里八乡的人们像赶场交公粮一样,肩挑人扛、推着旱车蜂拥而来,挤满了乡村街道的每一个角落。 王世川哥俩整整等了两天一夜,才轮到了他们。 加工出来的新麦面粉白的像雪花膏一样,回到家里老母亲蒸了一锅的馍馍,吃到嘴里的感觉赛过了任何的点心。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王世川有了一种粮食加工厂的情结。如今也有了这样的经济能力,就不可遏制的想要去实现它了。 今天是出窑的日子,老车支书夫妇俩正拖着一辆板车,往外搬运着新烧的青砖,四下里弥散着松油的香味。 “世川来啦!你个大忙人怎有闲工夫来我这儿?” 远远看到王世川的自行车,老车支书赶紧放下了板车,开心的迎上前来,满头满脸的碳灰都顾不上了。车文妈也忙着搬来了长凳,取来了凉茶,热情的招呼着王世川。 这对老夫妇如今已把王世川这位外乡人,当成自家的亲戚和贵客了。 “老书记,你这手艺不错啊!外边砖瓦厂的红砖都没有你这结实!” 王世川架好自行车,开心的从板车上拾起一块砖头,宝贝一般的把玩了起来。 青黑瓦亮的色泽,敲起来发出了金属般的脆音,宽大厚实,比得上两块红砖的分量了。 “货真价实,一点虚头都没加,呵呵。” 老车支书乐呵呵的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满脸满眼的幸福的和得意。 “卖的还好吧?” 王世川也没有拿自己当外人,说话间的功夫已经把板车上的青砖卸下来码好了。 “卖的不错,我们大队今后两年准备盖房的都在我这里预订了,有十好几户。这些社员平日里不声不响,家底揭开了还真能吓人一跳啊!橡树园生产队的穷不怕老代家你知道吧?他家的娃娃多,生产队那会每年就是靠着国家的救济粮过日子。前两天过来,一次就在我这里预订了五万块青砖,一千块的定钱都付给我了。” 车书记给王世川递上了一根卷烟。一边开心的介绍着青砖的销售情况。 这个老代王世川太熟悉了,也是红石湾茶厂合作社的一户社员。这两年他家每年卖给茶厂的茶草和毛茶所获的收入,都在三千元朝上。 这户人家目前已成红石湾大队隐形的万元户了,就算一次性买下十万块青砖,王世川也不会觉得惊讶。 生产队的时候,老代家是出了名的困难户,经常揭不开锅,还每年不间断的生下了七八个丫头小子,“穷不怕”的绰号也就从此叫开了。 “老代家的五个姑娘,个个都是采茶挣钱的好手,他家的老屋早就该翻盖了。嫂子,我中午在你这吃饭,有事情要和老书记商量!” 说话之间王世川已经脱去衬衫,拉上了板车。 择日不如撞日,正好碰到这老俩口在出窑,他决定留下来做上半天的义工。 “好嘞,世川,我家这老头是个老顽固!窑口这么多的活,叫他雇两个社员过来帮忙,他硬是不肯,说是不搞旧社会雇长工的那一套!把我这个老婆子当做老黄牛使唤!你的话他听,给我好好说说他。哎!穷不怕家都发财致富了,这老头还在抱着自个的老黄历念穷经!” 车文妈妈脱下了沾满砖灰的围腰,笑着对王世川道,嗔怪着自家的老头。 “不会吧?老书记,你真有这样的想法?” 这下轮到王世川吃惊了,照车文妈吗所说,红石湾茶厂每年雇了这么多短工和孙师傅,在老车支书看来都是地主老财搞剥削了。 看到老车支书向他使着眼色,王世川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就停下了追问。 “车文妈以前舒坦惯了,一时还吃不下这个苦,呵呵。这麻雀大的土窑,就那么一点赚头,再雇上一两个开工钱的师傅,我就白忙活了!” 拉车来到了窑内,避开了车文妈,老车支书才老顽童一般嘿嘿的笑道。 “烧窑的事情都是重体力活,是不适合你们老年人干了,这窑口不雇人肯定不行。” 窑内的温度很高,两个人匆忙装满青砖,把板车拉到了窑外,王世川才松了口气。 “世川,你今个过来到底有啥事?” 老车支书回避了原来的主题,和王世川借烟蒂点火,一边关切的问他道。 “老书记,一桩好买卖很适合你。要不是卫兰和孙师傅反对,我自个就做上了。” 王世川一手掐着两块青砖,在砖堆上码好,回头神秘的对老车支书道。 “一个土窑我都忙不过来了,再好的生意也是白瞎,要本钱没本钱,要人力没人力,呵呵。” 老车支书无奈的摇摇头,不准备再听王世川说下去,年近五旬的中年人,干啥事都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加工厂,我们红石湾大队缺个粮食加工厂。” 王世川不等老车的搪塞,就把此行的目的说了出来。 “这件事啊!我们大队班子很多年前就想过了,面粉机和碾米机全部配下来没有五千块打不住,另外这个加工费一般的山民家也付不起,就一直拖下来了。哎,都是交通给害的!我们这大山里啥时候才能通公路啊?” 听说是粮食加工厂,老车支书一下来了精神,拉着王世川在板车上坐了下来。 直到办了这座土窑,他才真正深切的感受到交通不便的误人误事了。要是红石湾通公路,他的青砖就不愁销售了,多开几口土窑多雇些人手也就没啥顾虑了。 “我打听过了,不要这么多钱。烧柴油的拖拉机头,大队有现成的。加工厂现在是每个大队都必须配套的民生工程,面粉机、碾米机以大队的名义向公社申请指标,价格肯定不会太高。加工费就像谢家水磨坊那样,有钱收钱,没钱的社员给点米面就成。你们大队部的房子反正也是空着,正好做加工厂的厂房。这个生意轻巧,适合你们中老年人来做。” 王世川一口气把所有的构想全都抖索了出来,他觉得在红石湾大队,只有老车支书有这个资历,牵头做成这一桩好事。 “收上来的米面怎么处置,换柴油?” “卖给我啊!有多少我收多少!” 王世川没有想到老车书记还能问出这么弱智的问题,不禁哑然失笑,慌忙用卷烟遮掩了一下。 “粮食加工厂是造福一方的大好事,就算一分钱不赚大队也应该早点办好,这件事怪我。” 所有的顾虑都打消了,老车支书深深吸了口烟,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了。 王世川赶紧趁热打铁道:“肯定能赚钱,而且还不会少。社员们搞养殖,今后加工些猪饲料、鸡鸭饲料,也都有地方了。” “好,这两天我和大队长他们商量商量,最好用大队的名义办。如果都不同意集资,就算是把土窑关了,我也要把这个加工厂搞起来。” 老车书记终于下定了决心,重重的碾灭了地上的烟蒂站起身来。 土窑的活太累人,不但车文妈叫苦,连他自己都快撑不住了。王世川雇人烧窑的建议,在有了粮食加工厂这个额外选项的前提下,正合老书记的心意。 这年秋天,也就是红石湾大队通电两个月后,在各方的支持下,老车书记家的粮食加工厂终于开张了。 一台柴油碾米机,一台电动面粉机,还附带了一台饲料粉碎机。 这个山乡石器舂米碾粉的时代,从此变成了历史。 而对于王世川来说,极力促成这件好事,不仅是圆了一桩久远的心事,卫兰树下养殖业所需的饲料,从今往后也有了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