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的一天,王世川从省城送货回头,到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卫兰正在菜园里收摘南瓜,一个个磨盘大小,橙黄中泛着青色,正宗原生态的绿色食品。 这些大块头的粗粮,早已不再是她家饭桌上的主食了。 都是和着芋头、米糠一块熬煮,成了圈里几头肥猪的日常饲料。 当年南瓜芋头退出乡村主食的行列,是一种社会进步。 如今这类农民喂猪用的粗粮,早经换了个高贵的身份,成为大众餐桌上的精品。 世事循环、返璞归真,肯定也是一种进步,但又何尝不是关于幸福的悖论啊。 现代经济学构建的“财富增长必将导致福利或幸福增加”这一核心主题,显然无法解释这种现象。 富人住在豪宅里啃着山芋,与穷人蹲在茅舍的廊檐下捧着一碗红烧肉,二者的幸福度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听到摩托车马达的轰鸣声,卫兰赶紧跑到了路边,呼喊王世川把几个大南瓜顺道驮回去。 “卫兰,你猜我刚才在国道边上碰到谁了。” 院门边上,王世川快活的卸着南瓜,一边抬头对媳妇道。 “我怎么能猜到!你大哥?” 卫兰坐在廊沿上专心致志的数着丈夫带回的钞票,随口应付了一声。 “权秃头家的小三子。” “你没和他叙茶(江淮土话,寒暄的意思)吧?这人不是个东西,你离他远点!” 卫兰吃惊的停下了数钱,警告自己的男人道。 “又在欺负人了,在敲一个卖西瓜的竹杠!还嚣张说在这一片买东西,没有人敢问他要钱!这个王八蛋,我恨不得上去一把掐死他!” 王世川卸下最后一个南瓜,恨恨的搓着双手直起了腰来。 “这些小人我们惹不起,王世川你别犯浑,坏人自有天收!年初田春子家的三条猪死在猪圈里,都讲是那个权老三下药毒死的。” 卫兰压低了声音,小心的瞅了眼门外,生怕旁人听到了一样。 “哎!权家父子啥本事没有,欺负人倒是家传!前些年搞武斗开批斗会,我们大队就数权秃头最会整人,如今又轮到他儿子了!” 王世川深深叹了口气,似乎还在为自己没有见义勇为而感到懊丧。 “公安局的人怎么不把他们父子逮起来啊,到处祸害人!” 卫兰回身关上了院门,说话的声音才敢恢复了常态。 “这样的破事谁遇到了都是自认倒霉,破点小财消灾。民不追官不究,怎么逮?非要遇到个狠角色,在他的肋骨上捅个窟窿,这王八蛋才能长点记性!那个卖西瓜的也是个软蛋,那么长的西瓜刀在手还那么怂,任由旁人骑在头上拉屎!” 卫兰打来井水,王世川一边洗脸,还一边恨铁不成钢的抱怨着。 “你王世川要是遇见了这摊事会不害怕?这些小人歹人,不怕他当面锣对面鼓,就怕他们缺德,背后对你家的老人、小孩、牲口下手!田春家上回也就死了几头猪,要是权三子往饭锅里投毒,这家人可就绝户了!” “哎,我遇到了肯定也会认怂。每次遇到权三子,人家和我打招呼,我也是笑脸相迎,得罪不起啊!现在这社会风气有点坏了!” 说话之间,卫兰已经张罗好了晚饭。王世川也就着清凉的井水,退去了身上一天的暑气。 啤酒加腊肉,还有一盆现蒸的南瓜汤。 夫妻二人不再言语,闷头吃喝了起来,偶尔谈点家事,去红石湾需要给老人和两个小儿准备的生活用品。 大儿的练习本、小儿的夏衣、老爹的卷烟、奶奶的白糖等等。 社会的大环境在改变,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能够左右的,还是先把自家的小日子过好吧。 皖西北部靠近淮河与河南接壤的地方,平原地貌,多河网滩涂,当地人历来有着放养白鹅的传统。 在改革开放的最初几年,这里自发形成了几个活鹅和羽绒交易市场,在整个华东地区都小有名气。 王世川受省城几家食堂饭店的委托,今天第一次来到这儿,试水白鹅的生意。 和那个年代所有的农贸市场一样,这处姚集白鹅市场,就在靠近公路的一片沙滩地上。 没有顶棚、没有地板、没有柜台、没有市场管理人员,所有的买家和卖家全部是随缘交易。 八月的清晨酷热难当,露天集市上人声嘈杂,到处弥散着刺鼻的鹅粪味。 整个市场转一圈只需十分钟,四十只活鹅的交易量,从砍价称重到付款装车,前后只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 根据两地间的差价,粗略估算一下,这趟生意除去各种费用,来回四个小时,一百块钱的净收入已经板上钉钉了。 老父亲月工资的两倍,全年算下来,会与红石湾茶厂的利润不相上下。 开着摩托卡每天在国道上一路狂飙,就会有大把的钞票进账。 这样的生意很对王世川的胃口,他感到世界上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买卖了。 还没吃早饭,王世川买了份三个鸡蛋的煎饼,靠着路边的杨树就大口朵颐了起来 这时,四五个混混模样的青年正朝这边走来,其中戴着蛤蟆镜的那位肯定就是他们的老大了。 王世川警觉的放下煎饼,准备提前开路。 可惜慢了半拍,来者已经抓住了后视镜,把他牢牢的围在了中间。 “兄弟不江湖啊!老子的管理费还没结就想开溜?” 墨镜男弹飞手指间的烟蒂,向着王世川狰狞的笑道。 这个家伙黑皮鞋绿军裤海魂衫,满脸褶子一头长发两颗大金牙,港台风和本土时尚的完美结合,邪恶中带了几分的霸气。 “管理费你们的人刚才已经收过了,我这还有收据!” 王世川毕竟见过大场面,稍许慌张后就很快镇定了下来。 “这是公家的管理费,老子的你还没结!” 大金牙不屑的把收据扔在了地上,抽出一支卷烟叼在嘴上。 “好吧,一共多少钱?现在就结!” 近来在各地的市场中走动,这种地头蛇敲竹杠的事情也见的多了,所以王世川决定不再纠缠破财消灾。 “一只活鹅五块钱,一共四十只活鹅,看你也是老实人,就收你150块吧!” 已有小弟报上了数量,大金牙故作大度道,还随手递给了王世川一根卷烟。 “同志,这管理费太高了!这些牲口我运到省城,一只鹅最多只能赚块把钱!你们这样干我的生意没法做了!” 王世川把已经取出的钱夹又放回了裤兜,他接受被讹只是为了早点脱身少惹麻烦,并不是真正怕这群混蛋。 如今这竹杠敲的太离谱,也就不能再忍气吞声了。 “俺的场子,就得按老子的规矩来!一百五十块大毛,一个子都不能少!” 大金牙终于不耐烦了,转身把烟头扔到了公路上,还狠狠的往在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这个钱我不会给,你们这是在拦路抢劫!” “吆!还跟老子横上啦!四子,给他点颜色看看!” 大金牙取下蛤蟆镜,仔细瞅了瞅王世川,确定没有多少威胁后,挥手指使一个跟班准备使用暴力了。 这个瘦猴一样的混球哪是王世川的对手,还没近身已经被他掐着脖子扔出了老远。 见此情景,其他几位呼啦啦一拥而上,一场群架打的是鸡飞狗跳。 摩托车撞翻了,后座四个网笼中的白鹅全都逃了出来,一个个扑扇着肥胖的翅膀,穿过树林,向着不远处的灌渠飞奔而去。 终究双拳难敌四手,王世川被两个壮汉架起胳膊,沙包一般压在了树干上。 “今天碰到硬茬货啦!敢跟老子耍横!俺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大金牙的长发乱成了鸡窝,海魂衫沿着胸口被撕成了敞口的马甲。 这家伙气喘如牛的擦着嘴角的流血,又骂骂咧咧的踹了王世川一脚。 “狗日的,你们等着吃牢饭吧!不信国家的王法治不了你们!” 王世川心疼刚买的四十只大白鹅跑得没影了,恨不能活劈了这几个王八蛋,可惜半点也动弹不得了。 “敢拿王法来吓唬俺!兄弟,你还嫩了点儿!哈哈哈!” 大金牙狰狞的狂笑了起来,忽然从长裤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匕首。 就在王世川吓得快要尿裤准备求饶的时候,画风忽转,这个老流氓尽然在自己的肚皮上狠狠的来了一刀。 半尺长的创口顿时血流如注,他的跟班们慌忙脱下棉衫撕成了布条,给老大包扎伤口。 大金牙却满不在乎的扔了匕首举起胳膊,任由两个小弟的左右摆布。 一点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就像在表演一种玄幻的魔术。 王世川却已被吓傻了,这个本分农民从未见过这般场景,生怕大金牙兽性大发,再在他的肚皮上穿个窟窿。 千把块的损失事小,为了这点钱把小命搭上,可就太不值得了。 “兄弟,你刚刚持刀行凶伤着俺了,这笔账你说俺俩该怎么算吧。” 伤口包扎好了,大金牙脸色苍白,冷汗淋漓的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用手指点着王世川阴森的笑道。 “老大,是你自个弄伤的,这事可不能怪我啊!” 王世川惊恐的嚎叫了起来,持刀行凶是大是大非的问题,这样的栽赃陷害,打死他也不会接受的。 “就是你干的,所有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大金牙继续恐吓道。 王世川扭头看看四周,除了大金牙的五个跟班,一个看热闹的外人都没有。 看来这口黑锅今天他是背定了,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怎么割怎么剁就随他去吧。 “两条道由你选,第一条道你出点血,一千块钞票,俺俩这笔恩怨一笔勾销!要不就跟俺去趟派出所,老子倒想看看国家的王法,究竟是向着谁!哈哈哈!” 大金牙说完,接过小弟点火的卷烟,几个混蛋一通狂笑了起来。 “傻子,把这摩托卡给俺推上!兄弟,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内不送钱过来,这辆摩托可就换主人啦!” 那个昵称“傻子”的马仔,屁颠屁颠的跑过去,把倒地的摩托扶了起来。 “俺长这么大还没碰过这玩意呢,这个土鳖子倒先摆弄上啦!今个也算是打一回土豪了,哈哈哈!” 大金牙摩挲着摩托转了一圈,就像在欣赏一位心仪的姑娘。 王世川也终于明白了过来,这伙人早有预谋,就是冲着他的“摩托卡”来的。 因为照这样收保护费,分明就是在杀鸡取卵砸自家的生意。 这个市场很快就会完蛋,不会再有外地的商贩愿意过来。他们这雁过拔毛的大茶饭,也就吃到头了。 见王世川没有言语,大金牙一伙推着摩托车一路狂笑着扬长而去。 等这伙人走远了,王世川才费力的从草地上爬了起来。 舒展舒展筋骨,发现全身的零件一切如常,没有伤筋动骨的地方。 看来这场群架大金牙他们重在威慑,,并没有对自己下狠手。 长这么大还从未受过这般的陷害和欺负,王世川简直气坏了,狠狠踹了两脚身边的树干,然后一瘸一拐的朝着公路边走去。 他和大金牙之间的梁子,从此以后算是结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