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子的老爹“四类分子”王元初,57年大鸣大放后被打为“右派”,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四类分子”,而应该属于“黑五类”的范畴。 但老家人都喊他“老四类”,这个名头叫的人多了,他也就变成“四类分子”了。 其实二者都一样,都是那个时代的贱民阶层。 区别在于“右派”基本上是文化人和革命干部,思想上出了问题,是可以改造好的对象,并不属于纯粹意义上的阶J敌人。 据王元初老先生后来自己回忆,当年响应国家大鸣大放的号召,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他反对新《婚姻法》废除童养媳制度,认为这会破坏原生家庭。 因为那个时候刚刚解放没多久,很多农民家庭都是童养媳婚姻。家里娃娃都有几个了,一旦婚姻作废,原来好好的家庭也就散了。 这个主张放到今天看,也是不合理的,更没有大局意识。 新《婚姻法》关系到千千万万劳动妇女的解放,是多么伟大的立法啊! 已经既成事实婚姻的童养媳家庭,真正闹离婚的还是极少数,只能说是个案,基本不会受到新法律的影响。 王元初当年提出这条议案时,应该还没搞清楚新《婚姻法》的全部内容,尤其是其中关于保护婚姻家庭的相关条款。 或者他本不想站出来提啥建议,结果被主管领导所迫,为了完成摊派的任务,才捡了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来凑数。 就像普通人平时针砭时弊的发牢骚,尽管既不合于时也不合于势,但关心人民疾苦的公心,还是可昭日月的。 只是那个年代说真话的代价太大了,简单的几句发言就失去了公职和五年自由,成了“老四类”,在人生中最宝贵的青壮之年,做了二十年生产队的猪倌,历史和王老先生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那个时候好像有一首文G歌曲,歌词是这样的: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树开什么花,什么时代唱什么歌,什么阶级说什么话。 如果翻开成子老爹王元初的历史旧账,会发现“右派”分子的身份对他来说实至名归。 从学生时代开始,王元初就是一个东张西望、摇摆不定的革M机会主义者。 解放前的王家只有几亩薄田,属于贫农、中农的阶级范畴。 王元初在族人的帮助下念完五年私塾,后来又转入新式学堂,一直是个念书的好苗子。 十几岁的时候就考上了当地的国立师范,也算是鲤鱼跳龙门了,但政Z立场不坚定已为他这辈子的命道埋下了伏笔。 在县城读书的时候,一腔热血的王元初稀里糊涂加入了学校的三青团,毕业前对着“三M主义”的党章宣誓,成了一名国M党员。 48年从国立师范毕业后,王元初和几位同窗一道,来到了长江边上的省城,希望能够一展平生抱负。 结果工作没有找到,却神使鬼差的考入了远在苏南的锡城宪兵学院。 这是王元初人生中第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据说这所学校的所有学生兵,还没有进入战场,就全部转去台湾了,后来在那边的警界都混得风生水起。 这所国民D的警官学校,教官打骂学员是家常便饭,学兵食堂的伙食太差,老是吃不饱肚子。 而且还像监狱一样,三百六十五天日夜全封闭管理。 熬了几个月后实在受不了了,王元初和几位大别山过来的同学,就冒险掰开了宿舍窗户的铁栅栏,逃出了这个高级魔窟。 后来做了生产队的猪倌之后,王元初还经常和老社员们吹嘘:“48年的时候我就知道国M党要完蛋了!宪兵学校的伙食费都有人敢贪污,预备军官都吃不饱饭,更不要说那些抓壮丁抓来的兵夫了,谁会管他们的死活!这样的部队能打胜仗才是怪事!” 幸亏老社员们政治觉悟不高,加之王元初在骂国民党反动派,没有人去告密。 否则宪兵特务这顶大帽再压到老猪倌的头上,可就永世不能翻身了,被当作反革命镇压了都不一定。 爱乱说话似乎是读书人的通病,尽管他们最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 就像一位哲人说的那样,用一年的时间学会说话,却要用一生的时光去学会闭嘴。 从苏南归来后,家乡已经解放了。 王元初义无反顾的投入了人民政府的怀抱,完全忘记了自己国M党员的身份。 这种选择是无比正确的,也算是弃暗投明吧。 对于当时的王元初来说,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到一份可以糊口又不失体面的工作。 据说他是当地人民政权建立后,第一位主动上门找工作的知识青年,又正值地方上紧缺干部,幸运的王元初被委以重任。 作为本县最年轻的土改工作组组长,成为那个时代的光荣见证者。 这是王元初人生中的第二个机遇,事关一生的荣辱、全家的福祉,他似乎已经抓住了。 后来就是百万雄师过大江了,王元初因工作能力突出,被提拔为全县支前大队的大队长,率领一千多解放区支前民工跟随大军一起南下。 等把对口支援的英雄部队送过长江,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然后有两条开满鲜花的阳关大道摆在王元初的面前:进入南下大军的军官教导团学习,成为一名光荣的革命军人。或者持部队开的介绍信返回原籍,至少会是县里的中层干部。 书呆子王元初尽然两条路都没有选,肯定是哪根筋搭错了。 听说老家在筹建小学,他放弃了原本大好的仕途前程回到乡里,做了村里小学的第一任校长。用王元初老先生自己的话讲,回乡当老师并不是啥高尚的觉悟,只是觉得外边的世道很乱,还是做教书先生安全。 大成子听奶奶说过,老爹当年回乡教书是受了两个人的影响。 一位是他在师范学堂时的先生,告诉他过两年国军就会回到大陆,在人民政府做官任事有很大风险。 另一位就是大成子的曾祖、王元初的父亲了,他列举了一大批在民国十八年“闹红军”的年代里死去的长辈和亲朋们。 有被返乡团用开水灌死的、有被铡刀铡死的,有家破人亡、妻儿老小被卖到外乡去的。 总之G产D的官不能当,做的都是杀头的买卖。 那个时候全国解放已经指日可待了,但凡有点文化有点头脑的人都在拼命的挤进革命队伍。 王老先生却受他人蛊惑看不清形势,这政治上的敏感性也太差了。 王元初年轻时候稀里糊涂看来不假,但说他是G命投机分子那是在抬举他了,没有这么做投机的。 作为僻远山区的教育启蒙者,就算在今天看来,也是个很高尚、受人尊敬的职业,也正是师范科班出身的王元初本来就应该去做的事情。 他一生中的好运气,虽然因为57年“反右”暂时逆转,但幸运之神并没有完全抛弃他,还为他留下了一道缝隙。 1963年的时候有过一次“拨乱反正”,对于王元初这样中农家庭出身,解放前参加革命工作,仅仅说了几句错话的“右派”分子,国家给了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当年县里的文教工作组来村里找王元初,让他写一篇对于“三面红旗”看法的检讨书。 如果书面检讨通过,他就可以恢复公职、补发工资了。 那个时候王元初才32岁,成子爸爸、三叔他们正是上小学的年龄,一切都还可以从头再来。 但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成子老爹没能把握住,他被大鸣大放搞怕了。 当年不也是政府让他们畅所欲言的吗?结果却是一顶“大帽”落到了头上。 如今这关于“三面红旗”的检讨再写错了,又不知是何样的处罚。 反正已经回乡当农民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1979年的春节前夕,王元初坐在行署办公室的走廊里,当得知自己16年前就可以被平反的时候,不禁嚎啕大哭了起来。 一时胆怯一念之差,不仅让自己蹉跎半生,娃们本该美好的人生也一道被他毁了。 如此肝肠寸断的悔恨,一场恸哭又如何能够排解啊! 还有当年与他下乡搞土改的工作组老同事,如今已是行署组织部门的领导同志了。 王元初能够这么快落实政策,这位昔日的同仁帮了大忙。 同为热血青年、同一年参加革命工作,几十年后却是天壤之别,命运的造化就是这么的残酷而又神奇。 诗人柳青曾说过,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关键的往往只有几步。 “老四类”王元初的一生,完全验证了诗人的逻辑。 本该充满辉煌的激情岁月,被他几次错误的选择变成了一地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