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的人数比之造反的奴仆,其实是处于弱势一方,好在绝对值的差异并不太大,官府的权威加上有凤鸣歧这种大高手掠阵,对于交战的结果没人担心。 其实这些衙役公人的武功未必很高,大抵也就是张铁臂和关清可以称的上高手,余者都是庸碌之辈。造反的奴仆里,很有些是过去家里的护院,人品怎么样不提,武艺还是很有一些的。如果单打独斗或是打群架,谁输谁赢也不大好说,但是官府显然是有备而来,衙役们没有盲目地冲上去乱打,而是摆开了一个很古怪的阵势前进。 盾牌一面面搭在一起,组成一片盾墙,铁尺在盾牌上用力敲击,发出节奏感十足的响声。随着盾牌声响,所有人同步前进,向着奴仆们一点点逼近。这些仆人终究不是军队,没有这种正式战斗的经验,见到官差来先就有些慌乱,再看到这个阵势就更不知所措。 这些仆人与内织染局的机工不同,他们起来暴乱,既有主家待遇过苛的因素,也有一些是响应罗武的号召,仇恨的目标仅限于主家,而不是官府或朝廷。他们中大多数人只是想出自己心里的一口气,并不是真的想要造反。面对官差时本就有些心虚,再遇到这种阵型就更有些不知所措,即便是想动手的一时也陷入不知该从何下手的困局中,无从行动。 整个盾阵就如同一只巨大的乌龟缓慢却坚定地冲入奴仆阵中,奴仆的队伍被撞得四分五裂,一些人被铁尺打翻在地,其他人开始逃。范进并没留下来观阵或指挥,而是引着宋氏走回房间里。 在杨家内宅里已经有两人的谣言在传播,可到了眼下这个时候,已经没人在意这些。杨家的女眷甚至自动让开一条路,让两人来到房间里,扣儿守在门外,如同个尽职的保镖。 范进回手带上了房门,但是喊杀声与打斗声伴随着雷声,还是能飘进房间里。外面的噪音很大,有人在骂,有人在哭,还有人在哀求。衙役们只是一声声喊着:“降者免死!”便没有其他的话。 宋氏为范进倒了杯茶水,递到他面前,低声道: “大老爷不愧是文曲星下凡,果然驭下有方,那些公人过去只会欺负百姓,没有其他本事。现在被大老爷操练得如此威风,怕是官兵也不如他们,这些泼才如何是敌手?” “他们没你想的那么厉害,不过是看对手而已。一群没经过训练的奴仆,里面还有我们的耳目,他们打起来顺手,自然越打越威风。如果遇到强敌,这个阵就没什么意义了。我研究这阵法,本来就是为了对付百姓闹事,今天算是适逢其会。瑾儿你怎么样,没伤到吧?我给那些保镖下的命令,就是保护你和文姑娘以及扣儿的安全,如果你们谁受了伤,我不会让她们好过。”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把窗纸照得雪白,宋氏的身体颤抖着,低声问道:“大老爷……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让那些女人保护你们三个的安全,不会让你们出任何危险。即便是局面到了最坏的时候,她们也会保护你们三个跑掉或是守在一些地方硬撑,直到我来为止。杨家毕竟地方大房子多,如果铁了心的要跑要藏,他们也不容易抓到人,坚持到我带人来是没问题的。从一开始,你就是安全的。我范某人的奴仆、女人还有儿媳,怎么会让这些奴仆染指?瑾儿吓坏了吧?不必怕,你跟了我,我自然就会保你平安无事。” “你……果然知道会发生这些?” 宋氏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并没向范进靠近,反倒是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她本就是个极精明的女子,不过是被突然发生的一切打乱了阵脚,脑子一时转不过来。等到方才生死一线之时,她的灵台反倒一片清明,近而把一些原本想不清楚的事情想清了。 比如在前几天,范进就给家里塞进了总数超过二十名的保镖,这对当下的杨家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使费。但是他的坚持,让宋氏没法拒绝,现在看来自然是为了给家里增加人手。 扣儿为什么能提前动员起家里的仆妇,并做好甄别。那些保镖又为什么能武装齐备,在内宅列阵。他早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又放任这一切发生?这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你这么聪明,难道想不出本官这么做的原因么?如果道理可以讲通,本官也不喜欢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江宁城里那么多大户,那么多阿鼻,官府想要让你们退还身契放他们自由,简直比登天都难。就算是我想用钱把他们身契买下来你们也不愿意。我可以搞定一个杨家,或者两个,或者三个。但是我没办法让整个江宁所有大大户放弃蓄奴,那就只能让他们尝尝蓄奴的苦头。知道把这么一帮老虎养在家里是什么滋味,将来就知道怎么选了。养奴仆没问题,自己不工作让别人做事也没问题,给钱雇人啊。用奴仆也要对他们好一点,不要认为拿着身契,就能想怎样就怎样,以人为畜,那是伤阴功的,现在就遭报应了。我知道你是从心里为杨家好,因为杨家的遭遇而难过,但我得说一句,今天杨家人遭遇的苦,当年这些阿鼻也都遭遇过。这些人不是强盗,不为了打家劫舍,他们要做的事,说到底就是讨公道三字而已。” “讨公道!他们要做的事,难道大老爷不知道是什么?” “他们做的事和这个家里主人对他们做过的事,其实没什么区别。我刚才从前院进来时,看到了那些前来诵经的僧尼。这些人虽然被关在灵堂里不许离开,但起码没人伤害他们。这些人的仇恨只针对杨家人,杨老爷子号称善人,尸骨未寒就有这么多人要找他的子弟算帐。这件事如果传扬开去,这善人的名号我看也不怎么牢靠。” 宋氏被问得无语,范进则继续道:“其实杨家的女眷也不真的那么无辜,就是瑾儿你自己抽过的丫头打过的下人有多少,你自己心里有数。她们想要报仇,其实也算是天公地道。你以为今天乱的只有杨家么?我可以跟你说一句,罗武远比你们想象中厉害得多。他不是要自己找你们算帐,而是要整个江宁的阿鼻站出来,和所有的有钱人算帐。类似杨家的情形,许多人家都在发生,这些人家比你们更惨,至少他们那里没有护卫专程保护安全,也没有我在。” 外面的惨叫声越来越大,纷纷扰扰飞到屋中,即使不用看也知道,外面的战局是何等凄惨。范进的目光只看着宋氏,一点也不关心外面的打斗,显然胸有成竹。 范进的语气很平淡,但是在宋氏听来,其威力却远超窗外不时响起的闷雷。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范进道:“大老爷,你是说,整个江宁的阿鼻……都反了?” “如果真是那样,我现在可能在这里喝你的茶么?其实起来闹事的阿鼻,只占一小部分,把罗武行动计划告诉我的,是董小五。你丈夫对他娘子做过什么,你心知肚明,他如果想要报仇,也很正常。但他念着我对他的好处,不但不来杀人放火,还向我告密。像他一样有良心的阿鼻很多,今天有的阿鼻在杀主人,也有的阿鼻在保护主人,你们落到这个地步,有一多半是咎由自取。我派人来保护你,你不但不感激我,反倒还来怪我不保护你们全家。你让我怎么保护?是不是派一队兵把院子围起来才好啊!其实大多数阿鼻都不想闹事杀人,只想过安稳日子,包括罗武在内。他们已经认命了,愿意一辈子老实本人的做人,挨打受骂怎么都可以,只求过个安生日子。可你们连最后的这点要求都不肯满足,那他们拿起刀来拼命,也就是理所当然,如果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今天完全可以不露面,那样杨家是否还会存在就很难说了。做人要记得,知恩图报,否则的话,我可以保下来的东西,自然……也可以毁了它。” 宋氏的周身血液在这刹那间几乎凝固了。她本来就不是什么为了贞洁可以牺牲性命的女子,何况眼下她身上还负担着整个杨家,就更没有反抗范进的本钱。这种被人操纵于股掌之上,生死不由自主的感觉,让她心里既是委屈又满是惶恐。她素来聪慧,娘家又是一等一的富户,自己又是个泼辣脾性。以往家中天大的事到她眼前也是无事,也就因此养成她目无余子的性子。 可范进仿佛是她天然的克星,在这个男人面前,自己的谋略才干全无用处,对方随手一击,都能把自己和自己的家族碾成齑粉。乃至现在全家性命,女子贞洁,也都在对方一念之间。他同来的有几十个夷人,那些奴仆能做的事,夷人自然也能做。今天既然是一场席卷全城的奴变,被害之家不知凡几,多一个杨家也不稀奇。 她最后挣扎道:“杨家那么多子弟,难道都该死?” “本官从没说过杨家子弟都该死,所以也没打算让他们都去死。我安排了二十几个保镖在杨家,除了内宅这些女镖师外,还有些男镖师你们没有看见。这不代表他们被杀掉了。其实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杨家足够大,而参与暴乱的奴仆其实很有限。那些保镖即使打不过奴仆,只靠着藏和跑,总可以自保,女保镖保护女人,男保镖保护男人,很公道。” “那三叔……” “杨世彰野心太大,总认为杨世达如果有意外,他就该当家主,所以他不能留。加上他民愤确实也很大,所以就交给这些阿鼻处置吧。不光是他,杨家很有些子弟想着夺你的权,分杨家家产。这些人与外人争的本事是没有的,可是和自己家人斗的胆子却很大。他们心里有数,不管再怎么样,一家人总是一家人,不会要他们的命。任你有多高的手腕,对上这种人也没办法,我自己也有这样的家人,所以对这种感觉很明白。对付他们讲道理讲不通,打又不好下手,借刀杀人,就是最好的选择。老天送了把刀给你,不用可惜了。” “大老爷你是说?” “我替你把家里的杂草清理了一番,保证今后你掌权没有人掣你的肘。你方才那番言语很好,有担当有勇气,那些女人又都看着。不管嘴上怎么说,心里对你要么是服要么是怕,能做到这一步,这个家就是你的囊中之物。我说过要让你做杨家当家,自然就要做到。” 宋氏眸子一转,“大老爷清的,只怕不是我一家的杂草吧?这些阿鼻等于是上天派来的援军,整个上元的杂草,都好清一清了。” 范进一拍手,“不愧是本官看中的女人,够聪明!本官这次借阿鼻的手既清杂草,也立规矩!过了今天,江宁城里的阿鼻就少多了,未来上元的士绅,得听我的。除了这个,还有商机,这场乱子之后,有的是生意可做。只要乖乖听本官的话,不会让你吃亏的。” 范进说话间站起身向着宋氏走过去,宋氏心内一惊,向后蜷缩着,但是很快,就再度落入上次那种被壁冬的局面。她只好指着外面,“人……人……” “有小琼挡着,她们进不来。再说,外面正在演武功戏,她们又哪里顾得上这里?” “可是……可是,整个上元那么多人家,还都等着大老爷……” “我今天来这,名义上说是帮暹罗商人监督交易进度,实际就是来给你站台的。所以那些人家,暂时我不用去,至少现在不急。” 说话之间男子已经低下了头,开始了对宋氏的进犯。想着方才他的言语,以及男子的算计,宋氏只觉得手脚发软,芳心狂跳,她本来就有些欺软怕硬,心中最倾慕强者。之前被迫签了那契约,不过是形势格禁,可此时听得范进的计划,她只觉得双腿发软,四肢无力,心头竟升出个古怪念头:这个男人才有资格做我的丈夫,做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