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龟二年二月,大海之滨,鹿岛神宫。 这日本极东之地依旧寒冷,东风迟迟未见,漫天西风吹去又渐渐化作北风呼啸。 “千秋,你去禀告神宫中人,就说我欲拜见鹿岛剑圣。”白玉京看着鹿岛神宫高大的赤红楼门,他虽然也不相信夺走蓬莱仙岛海图的人是这间神社的主人,但只要有一丝可能他还是要来看看的。 不过,毕竟对方也是一名剑圣,所以他也不想大张旗鼓,只想着借论剑的名义询问一二。所以他在大宫城待了近四个月后就将那些跟随他的浪人武士都留在了大宫城,包括九野泉。他终究都是被驱逐出去的弟子,不方便拜见冢原卜传,只带上了北原千秋。 北原千秋还没有迎上去,就见那楼门中走出来一位宽袍青年男子。 “道长,剑圣大人在里面等你多时了。” “户田殿,你怎么在此?”北原千秋惊讶道,那男子正是先前从伊势一直跟随白玉京到富士山的户田势源。 “听九野殿说道长想与剑圣大人论剑,此等盛会岂能错过,所以我就在此早早等候。”户田势源走到白玉京身前施了一礼,让白玉京先行。 白玉京记得此人,在大宫城四个月他虽然多次游赏富士山,但还是回抽空指点那些浪人武士的剑法,户田势源的剑法可以说是除了九野泉之外最厉害的一位,甚至和那位后来的“天下第一”剑圣上泉信纲的弟子龙宫互友不分伯仲。 此人先前可没有特别厉害的师父,能做到这一点足见其剑道天赋。 三人走过楼门,就见一名身穿神官衣袍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那人高声说道:“家父在鹿园相候。”户田势源连忙朝白玉京和北原千秋说道:“这位是剑圣大人的嫡子彦七郎。” 彦七郎显然是和户田势源一起出来迎接白玉京的,但却在楼门内止步,说明还是对白玉京这位大明来的剑圣有些不服气。毕竟,在他想来,白玉京和他的儿子一般年纪又何德何能能称呼剑圣,与他父亲齐名? 就算是那位“天下第一”的上泉信纲在他看来若不是蒙幕府将军足利义辉抬举,整个日本诸国当中也只有他父亲这一位剑圣。 只是父亲大人吩咐在前,不得无礼,不然他都得先拔剑试试这位天朝剑圣的手段。 四人一路行来,经过社殿才七绕八绕来到了一片园林当中。一路上神宫中人见了白玉京诸位也目不斜视,只是朝彦七郎见礼,显然对于白玉京这位天朝剑圣的到访宫中并无宣扬。 这儿正是鹿园,园中饲养着武瓮槌大神的神使,也就是日本常见的小花鹿。这些花鹿见了白玉京等人多惊慌失措远远跑开,唯有一只小花鹿似乎跑迷糊了朝白玉京等人方向撞来。 彦七郎正准备驱赶,却见北原千秋手一挥,那花鹿竟然温顺地停在了她面前,任她抚摸它的脖子。 “咦?”彦七郎很是惊讶,他记得这些花鹿很是怕生。他算是经常喂养这些花鹿,却一直都没办法抚摸它们。这小姑娘第一次来,这只花鹿竟然不怕她?不过,这都是小事,他虽然心中惊疑,却也没有说出口。 园中有座亭子,亭中坐着一位老者。 老者须发皆花白,身高不过五尺,看起来很是瘦小,正闭目养神。等白玉京等人靠近亭子三丈之时,才睁开双眼。先是看向白玉京,又看向北原千秋。 看到北原千秋的双眸时老者眼神也闪过一丝疑虑,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朝白玉京说道:“大明不愧是天朝上国,如此人杰地灵,年轻一代竟然还有阁下这等人物,倒是老朽失礼了。”这老者正是鹿岛神宫之主,剑圣冢原卜传。不得不说此时的大明还是被日本奉为宗主国的,所以会大明官话的人颇多,这冢原卜传也会。 想来也是,九野泉会大明官话说不定就是向他学的,只见他站起来后竟然又连忙躬身朝白玉京行了一礼。 “父亲……”彦七郎怎么也没想到,父亲堂堂日本第一位剑圣竟然会向白玉京这等年轻人行礼,本想阻止却碍于父亲平日的威严,只唤了一声父亲,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虽然知道日本礼数之多,但白玉京还是不敢受一位老者大礼,也是躬身还了一礼。 “贫道白玉京见过剑圣。”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道长好名字,且入亭中。”冢原卜传早就准备好了清茶,“七郎,你先退下去吧。” 彦七郎原本还想着在旁边伺候,听冢原卜传这么一说连忙告辞。 “听势源说道长你是为论剑而来?” 白玉京喝了一口清茶,笑道:“实不相瞒,论剑是假,倒是有一事相询。” “额……”冢原卜传似乎有些意外,喃喃道:“我听闻道长自踏入日本以来一路东行,剑挑数座神宫,老朽还以为道长是为老朽这剑圣之名而来。”虽然声音很低,但在座的谁都听得一清二楚。 白玉京不由苦笑,他先前为了搜寻功法似乎是颇有些跋扈。 “剑圣说笑了,贫道本是方外之人,此来日本只为寻一件故人遗物,不知剑圣可知柳生一鸣?”白玉京说完,直直地望着冢原卜传。 冢原卜传听他提起柳生一鸣,不由微微一怔。 “你说的应该是醍醐寺休丰法师的大弟子吧,你竟然认识此子?休丰法师曾言其弟子之剑锋利可冠绝天下,当时还不以为然,后有人传言其弑师而走,确实当得此言!” 说到这儿,冢原卜传长叹一声:“剑者,决也,断也!拔剑而起便当决生死,持剑而行岂能不断七情?内如金石,外如刀刃,不可谓锋芒不盛。只是可惜休丰法师,甘愿舍身而成全其道!” 说完,看向户田势源:“你的剑虽然够快,却少了这一份决断,失之于刚强狠厉。” 户田势源连忙施礼道:“多谢剑圣大人指点。”却见白玉京微微摇头,不由一怔。 “剑圣此言差矣!如你说言,剑乃凶器也,非决断无以狠厉刚强!但尽观我大明,在朝在野,公卿匹夫所持之剑皆言君子之剑。故剑开双刃,是分阴阳,并与刚柔。所谓剑道,刚不持久,柔不恃强,唯两者并济无以久无以强。此亦君子之道,内圣而外王。” 冢原卜传听了白玉京的话也不反驳,日本之剑道本就因战乱而兴起,持剑者即杀人者。若无此决断,何以百战百胜,视死如归。 但户田势源却是不由低头看了看腰间的小太刀,正如白玉京所言,日本的剑即是刀,只开了一刃,十足凶器,所以唯刚唯强。大明的剑他是见过的,皆开双刃,可刚可柔。 冢原卜传说他的刀不够狠厉所以才久久不能精进,这话也没错。户田势源从小生活的富田家本是越前大姓,武士出身的他习剑以来多是和亲弟弟或侍从比剑,往往只论高下不分生死,所以剑法虽精却少了一份决断。 对于这一点他早就明白,所以还特意改姓户田脱离富田家。 “道长你刚才说起柳生一鸣,莫非此人去了大明?”冢原卜传当然记得,柳鸣一生正是休丰法师从大明游学时带回来的弟子,若说柳生一鸣在弑师后去了大明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正是,他本名柳鸣生,贫道此来正是为寻其遗物。”白玉京又直言不讳地说道:“三年前本托付浅间神社坂上神官爱女坂上樱子回富士山寻找遗物,只是三年来杳无音信,贫道这才不得不孤身渡海而来。” “可惜等贫道到了富士山才知道有人杀了坂上樱子带走了柳家遗物,贫道只好再次东行。” 冢原卜传突然哈哈大笑:“莫非道长认为是老朽杀了其人?” 他这话一出,户田势源顿时色变,他原本以为白玉京只是来寻剑圣论剑,相互切磋交流,现在看来似乎另有其因,难道真要动手分个生死不成? 白玉京神色平静,缓缓说道:“剑圣多虑了,只是坂上樱子等三人死时浑身上下无一伤痕,亦非中毒饥寒而死。贫道听闻剑圣有一门绝学能令人寿终正寝,特来相询。” 他的话才说完,户田势源和北原千秋顿觉亭中温度似乎冷了几分。那冢原卜传刚才还开怀大笑,这时脸色却是变得冷若冰霜。 “是九野泉和你说的……” 冢原卜传说起九野泉三字时似乎语气都有些变了,“怪不得,大和国春日大社的泽仁主祭会死在你的剑下。阁下,你可知他是我一生之中难得的故交之一。” 原先还称呼道长,此刻却是异常生分得称呼阁下了。 白玉京脸上神色微变,还没有说话,就听冢原卜传继续道:“其实你若不来,老朽未必会为其报仇。但今日你既然来了,老朽也不得为为其向你讨个说法。” “当然,你若想要见识老朽那门‘秘剑’就看你是否有那本事了!” 白玉京摇头,话已至此,也罢,就见识下这位日本剑圣的手段。蓦然他又想起九野泉,莫非当时他就想到了今天这一幕?不过,纵然如此,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区区日本弹丸之地,有谁能拭其锋? 而白玉京正想着的九野泉此时正偷偷潜入了鹿岛神宫,来到后山一座阁楼。 阁楼上一名丽衣女子正在画画,突然见到登上楼来的九野泉,刹那整个人都呆住了。手上的画笔也瞬间洒落在画纸上,原本已经画好的雪山顿时一片模糊。 正如她的心,也是各种念头交错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