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西侯见过很多江湖人,自然,能与他花落西城仲西侯相处过的都是天下有名之辈。 仲西侯也知道很多江湖组织,可也因为他仲西侯不单单是一代剑豪,还是一城之主,故,他去过的地方屈指可数。同样,那些江湖组织的山门庄子,他自是一处都没去过。 墨家的天水山庄当真是在山上,占地多少他不知,门人多少,自也难知。 山脚处的石做牌坊还当真气派,柱子上的神兽不是龙不是虎,是几只凤鸟。牌坊上头四个大字,天水山庄。 仲西侯盯着这几个字不由微微点头,妙啊。 花少红看仲西侯对着迎客牌坊入神,不由觉得有趣,问:“侯爷,你若去下花家的庄子,你能看到的牌坊比这墨家的还要气派。” 仲西侯呵呵一笑,略带轻蔑,听他解释道:“一处建筑,要美轮美奂,要气派,不过用些好料子,请些能工巧匠。红红,你看这四个字,一笔一划剑锋凌厉,纵然是孤,也不一定能写得这般俊秀。” 这下轮到花少红反击了,听他道:“呵,呵呵。我见过的大侠不少,文人也不少。文人的字必须好看,大侠的字就不一定。但能把字写得那般难看的,就我见过的,也就侯爷同萦大哥了。” 这一句话,引得旁人强忍笑意,反倒使得仲西侯更加尴尬。 墨茗只得恭敬一个请的姿势,引众人入山门。花少红不曾在意,仲西侯倒察觉有点不对,可说不出哪儿不对。就是这墨家少主,今日这个请的姿势,用的是左手。 墨茗是个文雅之辈,当知礼数。可不知为何,这次墨茗未引仲西侯几人去茶室或客堂,直接带着几人去了一处别院。 墨茗轻敲那别院雅间的门,随后退后两步,声音恭敬道:“母亲,有贵客。” 仲西侯的目光一直在墨茗背后的那把剑上,这是怎样的一把剑?情比金坚?实在不懂,剑,哪来的情。 正当仲西侯想仔细看清这把剑的时候,有趣的事出现了。他才察觉到剑的凌厉,莫语剑的气息刹那混乱,如同壁虎变色,难以辨认。 “墨公子,有一事好奇,问之。” “侯爷直说无妨。” “公子认为天下最快的剑是什么剑?” “天下最快的剑,恐怕就是鬼飞贼的短剑鱼肠。” “那天底下最快的剑法,公子认为是什么剑法?” “这自不用说,定是九星飞伏。” 仲西侯不再问,他见过最快的九星飞伏,是他才登城主之位时,与其交手的一大盗。这盗贼好似来自地狱的罗刹,出手快而狠,那九星飞伏自是差点要了他的命。 剑虽快,仲西侯却是能看到剑,身体跟不上。 然墨家的这把莫语剑,他却是看不清。 不等仲西侯再问,屋子里头传来了声音,这声音,沙哑而无力,好似一耄耋的老者。 “外头是什么人?” “前辈,是西城城主,仲西侯。” “贵客远道而来而未迎接,已是失礼,墨茗,让仲城主进屋。” 仲西侯不由皱眉,墨桑去向不明仲西侯是知道的,墨茗喊的是母亲,为何屋里头传来这般苍老声音。其后,墨茗又尊称前辈。墨家既然在江湖有三分地位,自然门中高手众多,那墨家奉养的前辈,是如何的人物? 墨茗打开了屋子的门让,他依旧站在门外。待仲西侯进了,他却挡在了门外,拦在了花少红面前。花少红自然明白,就几个蹦跶去了一旁石亭。 而墨茗,则也随着仲西侯进了屋子。 他二人走进屋子,这屋子空空荡荡,几个书架,一张书桌,一把高椅,一个瓷壶几个瓷杯。 一个身材佝偻,白头华发的老者坐在书桌前,翻阅着手中的《春秋》。 “贵客到,老朽未能远迎,失礼了。” “不请自来,是西侯失礼。先生是?” “仲城主与仲大侠昔年风采相似,老朽记性差了,昔年小南燕的样子,实际上,老朽如今已经快忘了?” “难不成,先生是义父的前辈?”仲西侯话语难隐惊讶,他乡遇到义父故人。 可曾想,昔年的仲南燕也曾英姿飒爽,潇洒更逍遥。他那个年代的前辈,定是仲南燕年轻时统帅江湖的霸主。昔年霸主,竟已成一老者,不知今夕何夕。 “也难怪,老朽深居多年,仲城主会认不出也是常理。” “义父故人,西侯今日能见,幸会幸会。前辈可是一直深居于此么?” “天命如此,吾辈自难相抗。”他倒了一杯茶,将这茶丢向仲西侯,仲西侯稳稳接住,微微一抿,老者问,“是不是淡而无味,闻而无香?” 老者从椅子上站起,伸了个懒腰。或曾经高近八尺,白衣名马,现如今,却不过六尺,西风佝偻。 “老朽大限将至,早已食无味闻无香,自然也就不糟蹋人世间的好酒好茶。” “前辈还不曾说起为何这样?” 老者微微叹了口气,道:“既然是仲城主,那老朽也就不必隐瞒。城主可知为何我墨家掌剑人个个奇才?” “确有听闻,墨桑前辈年轻时候曾与韩大将军激战······” “大将军么?同他还未分出胜负,看来过不了多久就该去看看这娃娃了。墨家的上一代掌剑人会在自己的子嗣到达一定程度时候将全身修为同莫语剑一道交与他,而上一代掌剑人的功体会逐渐虚弱,直到如同废人······” “为了守住那个秘密?” 老者不由笑笑,道:“天下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很多,猜测也很多,而我墨家人却并不清楚那个秘密。不过,仲城主,天下剑宗的确入世了。” “哦,是么。”仲西侯的回答很简单,情绪没有波动,好似关于天下剑宗的,并无秘密可言。或者说,即便天下剑宗的是秘密,也是他仲西侯不感兴趣的秘密。 “仲城主来墨县,难不成不是因为天下剑宗?” 仲西侯摇了摇头,道:“非也,孤来墨家,已无目的。” “老朽大限将至,就告诉小南燕的后人一个秘密。” “那为何不连同秘密一道带走?” 老者不语大笑,笑止,继续道:“小南燕后人的剑的确厉害,仲城主的剑已不下当年花满西城的仲南燕大侠了。” “莫非前辈曾与义父也曾交手过?” “谈不上交手,不过二人口传剑招,一攻一拆。” “而后如何?” “单论剑招,老朽十一招小胜小南燕的舞雩剑。” 仲西侯不辩驳,他不清楚仲南燕与多少名人剑客有过切磋,他不敢说仲南燕的剑是前代最强的剑,然能打败仲南燕的,绝对是高手。 “墨公子可承得墨家剑法?” “茗儿已习得剑法,他今懂的,只是皮肉未达其髓。仲城主是天下无双的剑客,城主若肯帮老朽一个忙,老朽便将仲大侠所托悉数告知。” “什么忙,前辈说的这般沉重?” “晓得仲西侯是个不愿被威胁的人,这自然不是胁迫,即便仲城主不答应,这秘密也是得说的。” “前辈这般说了,那请说,能做到的,西侯定当竭心尽力。” 老者开口,不言,又闭上,停顿几隙,开口,声坚定道:“若有招一日,墨家后人走火入魔,只请侯爷一剑杀之。” 仲西侯不语,十年磨一剑,一个高手的养成十年,是短的。也正是用时之久,入魔之人也甚少。 仲西侯看向一侧温文儒雅的墨茗,不由苦笑,这老前辈,要自己威慑墨茗,又何必当着墨茗的面说这般言语。 而墨茗,依旧那翩翩公子的样子,好似对老者的话全不在意。 仲西侯更有些郁闷,墨家后人,那小师弟算不算墨家后人,可这兔崽子好似已经入魔,可该一剑杀了?随后,仲西侯不免笑了,凡人所谓入魔不过是心魔,而小师弟的入魔,则是天地魔道,如何统一概论。 “既是如此,孤大可杀了公子取了莫语,把这名剑当做礼物赠与他人。” 仲西侯语气未变,言辞却有变化,老者不由嘴角微咧,觉得有趣,随后打趣道:“看来仲城主的朋友中也有觊觎莫语剑的。” 二人相视,又相笑。 “前辈所拖,西侯应了,若哪日墨茗公子走火入魔,西侯一剑杀之,负了骂名也无妨。那前辈的秘密是?” “小南燕曾说过一句,失去的一切有朝一日都会回来。” “失去的总有一天都会回来······” “仗剑生,为剑死,小南燕到最后也的确是这样。老朽等了仲城主二十四年。”老者缓了缓,继续道,“小南燕说,如果有天他的孩子迷茫了,还请老朽帮忙拨开云雾。” “这就是秘密?” “自然不是。”老者又抿了口茶,微微叹气,“怪不得人人都叹老,原来老了真的会惶惶度日不知所以。小南燕要告诉你的,是昔年韩将军以命相搏护送出城的太子,或该说,是三皇子。” 仲西侯不由大笑出声,道:“前朝太子么,若活着现在也恐在邻国为质。义父,又能何为?当今的天子是昔年太子同族兄长,若他回来了,可能要回大权?” “仲南燕,一生为情所困,悲。不过,换作老朽,怕也会同小南燕一般的选择,从不曾怀疑。”老者绕着这屋子走动,“阴谋权斗,有太多东西不是你我所能知晓。韩将军为了正统抛弃性命,为的,是让人人口中的昏君,却是他伯乐的先帝血脉能够传承。仲南燕身处不夜城,从此不再踏出,为的,是以西地之势掐帝国命脉,哪怕与世为敌。前朝大臣商贾能人白啸天,收起羽翼,潜息江湖,为的,是不让这乱世为逆臣所吞噬······” “那韩将军同我义父等人可是忘了,先帝在位时候,并未立谁为储君。现今皇帝再三子之中最长,由他继位,三皇子再逆谋夺位,何来的名正言顺?” 仲西侯开始好奇一件事,大风起,猎鹰季。待他回了西地,他要去询问家老,大风起猎鹰季,猎的是哪门子的鹰? 他曾一度以为,自他袭承西地之主,家老口中念叨的风起猎鹰。他一直以为,是仲南燕的仇,与独孤的名。 他只以为,不夜城黑甲霸天下,为的是威吓西蛮同阿塞,使邻国不敢进犯。却忘了,不夜城守着西地命门,同时这守着的命门另一种意义上,不夜城掐着大邺的命脉。 “随三皇子一同被韩将军送出的,还有一份先帝遗诏,若无此物,莫说小南燕同朱王爷,纵然是韩将军也不会这般行事。三皇子活下来,为的,就是匡扶正室,以正朝纲······” 这八个字从一江湖侠者口中吐出,仲西侯疑惑又觉得可笑。 墨家,龙帝之臣墨天枢后人。 墨桑,临城主金陵王之婿。 匡扶正室,以正朝纲。 匡扶正室,以正朝纲。 “那,三皇子······” 话未尽,老者已经明白他要问什么,他看了看墨茗。墨茗明白意思,行礼之后便退出了小屋。 等墨茗出了书房,老者缓缓开口,道:“老朽有一事相求,这件事,难免会令仲城主脏了手,为人落下口舌。” 仲西侯却毫不在意,手一伸,示意老者直说无妨。 老者叹了口气,随后道:“寒山寺有两位老僧,唤作无海、无觉,请仲城主,代老朽过去一趟,杀了二人。” 仲西侯皱眉,他自是不知道这二人是谁,不等他开口,老者继续道:“明日再见,老朽有一物相赠,切莫嫌弃。” 墨茗到了屋外,看到花少红正在以一支山禽令作剑,和那贵公子比划。 墨茗一下有了兴趣,二鸿今日倒没捣乱,有趣有趣。 还未靠近二人,却听见有人喊了声“少庄主”,扭头看去,是那如灵猫一边俏皮鬼灵精的丫鬟,曲儿。 曲儿的发型依旧梳得较为特别,黑亮的头发扎了两个竖起来的猫耳朵。 “少庄主,少夫人唤我来喊你呢。” 墨茗一听,原来是殷梨想自己这个夫君了,自然阴霾扫尽,满面春风。 “对了,曲儿,我今日原本带仲城主去见母亲,为何会是白爷爷在书房,不见母亲?” 曲儿摇头不语,墨茗皱眉,显然这丫头知道自己母亲去了哪里,却又不说,只是无奈,便不追问。 可,路才过半,却见前方一青衫书生迎面走来。曲儿立马阴沉了脸,她自然明白这青衫书生来庄里,基本都会霸占少庄主的时间,非要少庄主同他去什么画山画海,写诗作词。 墨茗看到来人,眼睑微微一动,拱手行礼,恭恭敬敬,道:“大鸿哥,今日?” 李冈鸿回礼,轻声漫语,道:“茗弟,为兄今日发现一处山峰有株迎客松,其姿之雄伟,其势之挺拔,立于磅礴云海,俯瞰山下村庄,如我辈······” “够了够了,李公子,你总得让我家少夫人先见过她日思夜思的夫君吧······” 这次倒是墨茗打断了曲儿的话,声音竟一下同李冈鸿一般轻声漫语,听他道:“曲儿,万万不可这般说,文人作画作词,讲究一瞬灵感,误不得误不得。” 说罢,也不再交待什么,就握着扇子背着剑,也不见这少庄主再回书房取那笔墨纸砚,跟着李冈鸿在走廊尽头不见身影。 “哈!”有人从背后一声惊喝,曲儿吓得身体一哆嗦。回头,竟是那位贵公子,不由气不打一处来。贵公子咧嘴哈哈笑,曲儿理都不理他,自顾自走开。 那贵公子一看青衫客李冈鸿走了,也一下吁了口气,好似虎口脱险。花少红觉得有趣,从后轻拍他肩膀,问:“怎么?金陵城的世家子弟,也有怕的人?” 贵公子呵呵一笑,随后道:“啥叫一物降一物懂否?在金陵城,我连朱一诺都不放在眼中,想怎么揍就怎么揍。世子殿下对我惹是生非也是闭眼,不管不顾。可惜啊可惜,我这兄长,可真是个麻烦精。” 花少红一听,哈哈一笑,随后道:“那看来,你也不过尔尔么?” “你讨打?”随后一刀砍向花少红,两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又开始嬉闹起来,也为冷清的天水山庄添了几分生气。 贵公子本名李云鸿,自然就是朱家门卿李家这一辈的小少爷。金陵城官宦子弟惹天惹地不敢惹四大魔王,四大魔王中两个姓朱两个姓李。 两个姓朱的一个自然是朱一诺,另一个是朱一诺的堂兄弟,随着家中长辈去了别处。两个姓李的,自然就是李平鸿李云鸿这两兄弟。 再说墨茗同李刚鸿二人,才出山庄大门,却是共同施展精妙身法,向远处遁去。 一前一后,只差一个身位,前面的人节奏一乱后面的人怕就会撞上。而墨茗同李冈鸿愣是这么催功快行了半个时辰,不带歇息,也未见到墨茗要撞到李冈鸿,或李冈鸿步伐忽快忽慢。 路上,李冈鸿的话不由令墨茗皱了眉头。 “燕云骑的人。” 李冈鸿竟告诉他,这次来的是燕云骑的人,看易水寒的损失,或还可能是燕云骑中的天众。 二人停下来后,李冈鸿问:“茗弟,天下剑宗的事可准备妥了?” 墨茗摇了摇头,那个川字更是深了几分,李冈鸿自然也明白墨茗在愁什么,他要开口,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墨茗也明白,李冈鸿想提的,是易水寒三巨头。若是易水寒三巨头一同出马,是否能抵挡天下剑宗的入侵? 墨茗会回答他什么,李冈鸿也很明白。 若是易水寒三巨头去抵挡天下剑宗,金陵安危如何安排? “又有人来了,还真是让奴家不得空暇歇息······” 正是二人还在顾虑天下剑宗的事情,却是听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刹那,漫天剑气,山雨欲来之势。 墨茗,墨桑之子,莫语剑新的掌剑人。年幼习剑至今,做临城的暗影卫至今,第一次感受到了压力,恐惧。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哈哈哈······”来人笑得阴森,随后听她继续道,“李冈鸿,说起来,你我二人,也算故人。已放你一次,就是看你无望鸿蒙,如今看来,好似是本座走眼么。”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来的人,竟是那个以虐杀优秀后辈为乐的变态女人,燕云骑辰骑,八斗先生。 “为何会是这人,无奈啊。”话语尽是无奈,可李冈鸿的声音依旧平稳,依旧轻缓,“茗弟,可能强提功元破鸿蒙?” 有的时候墨茗也很奇怪,很好奇,大鸿哥的人生,究竟有没有情绪?是否会因为什么而开心,因为什么而悲伤。至少,他认识李冈鸿这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不曾见到过李冈鸿除了微笑同平静之外,所展露的第三个表情。 墨茗问:“大鸿哥,你呢?” 话落,就见李冈鸿一声怒喝,面狰狞如大雄宝殿的天王。自背后画卷中抽出那柄青色宝剑,鸿蒙一剑天风云色变。 一剑刺出,是古剑谱易水寒中的一招,琴酒随歌无关风月! 墨茗就见那一剑刺出,如剑仙飘逸而去的李冈鸿,大鸿哥在笑,不是往日温文儒雅的微笑,是那种洒脱放荡不羁的笑。 养剑十三载,一朝破鸿蒙。 这个世上最懂墨茗的人,或许只有朱谏膺。这个世上最懂李冈鸿的,怕只有墨茗。 一个谋士门客世家的长子,一个本该琴棋书画一生的多情才子,却隐忍养剑十三年,读着圣贤书,干着杀人的勾搭。 今朝破鸿蒙,怕日后气息再难隐藏,而他所为的一切,不就是为了保全身边似手足如知音的主上外孙么? 这一日的临城所发生的事未被记入正史,可野史之中却多有提及。 这一日的金陵城,西城十三骑的诡王布下天网,正是这以金陵城为中心向大邺全面扩散的天网。耗尽诡王全部心血,为她最后心力交瘁而故埋下了根。 这一日的墨县,不负易水寒第一暗影卫之名的李冈鸿,强提功体,一剑破了鸿蒙境,再难以文弱书生姿态示人,为他日后为仇敌追杀埋下了根。 即便日后万般已注定,此时此刻,不夜城的诡王挑灯书写西地“三十载春秋如故”。 临城的李冈鸿剑破鸿蒙,隐忍十三年的恨与怒尽泄一招“琴酒随歌无关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