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王府,老龙王的书房,黑衣童子泪无声已经先行离开,剩下的,是那两个一起携手大半辈子亦主仆亦知己的二人。 老龙王用手指有节奏轻轻敲打茶桌,盐伯在那换水泡茶。 待茶香满溢,先给自己斟满一杯,拇指食指捏着品茗小杯轻轻摇晃,又吹了吹热气,微微抿了一口。盐伯很满意的眯眼点了点头,放下小杯,这才为老龙王斟满一杯茶。 他恭恭敬敬将茶递给老龙王,见老龙王神思不在此处,便将小杯放到了离老龙王右手不到半尺的位置。 老龙王神思有顷,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好似茶汤并不烫口。 他缓缓吁了口气,整个身子瘫躺在椅子上,将右手放在扶手上,一如先前,有节奏敲打扶手。 盐伯一边品茶一边似有意无意问:“王爷,可又是在担虑主婿墨家。” 老龙王点了点头,终于也开了口,道:“光纪虽样貌一如童子,终究也是如我等一只脚踏进了棺材,让他扛此大任,实在勉强。昔年三弟身侧四大铁护卫也只剩下他一人,怕也是雄风不复。” “王爷,那可能将老奴的······” 不等盐伯将话说尽,老龙王摇了摇头,听他解释道:“你终归会活得比我长久,一诺这孩子尚且稚嫩,他还需要你的辅佐。” 盐伯本想叹气,最后张了张口,未有动作,他将小杯放置唇边正准备抿上一口,却忘了,茶汤早被喝光。盐伯也没再给自己斟满,把玩着手中也值百两银子的品茗小杯,眉头不由皱成了川字。 他突然也不自觉回想起年轻时候跟随三公子征战的日子,可惜三公子留有遗憾离开了临城。而自己,终将死在临城,归土之时可会留有遗憾? 盐伯不断张开又握紧左手,虽老矣,终究还有那么些气力。 虽还有那么些气力,可,当真还能挥舞那把大刀么? 老龙王虽未正视盐伯,可余光怎会看不到这般动作,又如何看不出盐伯心中所思所想。一门四英豪,却取了柴米油盐这样的名字。 老龙王又何曾未去思考,是否该让盐伯做一回志在千里的老骥。可他又如何不知道盐伯的状况,正如同自己,曾经多爱骏马,而今,连马靴也不敢再穿一回。 当真英雄迟暮,岁月无情么? “小盐子,你说,仲西侯这么做的意义又在哪?” “怕是世子殿下的身子,唉。仲西侯怕是想早日让你把一诺推上来,也算用心良苦。若一诺当真是如此上位,最后他仲西侯得到的好处,怕会少不少。” 老龙王叹了口气,继续道:“或是我老了,前些年那么多次令人去他不夜城,这黑炭都不吱声。这次他亲自来了临城,我心里头总觉得隐隐不安。” “王爷,你就不要拿我开涮了。”盐伯咧嘴笑,随后继续道,“独孤少华想到的,仲南燕没做成,仲西侯想做成。想来,若三皇子真的能携风云归来,独孤少华这么点心愿,三皇子日后掌了天下,怕也不会拒绝。” 老龙王一直注意这盐伯的左手,他的左手依旧紧握着,心里头不由悲哀。老伙计,你就不能这么安安分分等着老死么?大把年纪了,莫不是还想出去折腾? “这些自然是知道,我近几日时常噩梦,仲西侯提着剑双眼凶狠站在我床前。日后若真被仲西侯知晓了他义父是怎么死的,你说他会不会真的提剑杀过来?” 盐伯也是皱眉,沉了几隙,才开口道:“既然当年是我动的手,若仲西侯真知道了,大不了就一命抵一命。” 老龙王哈哈一笑,道:“你啊你,早些年你就该死在沙场上,大把年纪了还不安份。你那拳头还不松开,咋的,想同我再比划比划么?我身子骨可经不起你的两拳喽。” 盐伯终究是将左手松开,笑得有些尴尬。 “好了好了,小盐子,你也出去吧,容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盐伯听到老龙王这般说,没再多言,起身,恭恭敬敬作揖行礼,身子后退几步,转身出了门。 老龙王将身子陷得更深,竟不由哼起了戏曲。 “山人,诸葛亮。闻听张郃攻打葭萌关,必须派一能将,前去迎敌。来,张著听令······”哼着哼着,一生如同传奇的老龙王,竟不由落下了泪。 当真老矣,当真羽下无法护犊了。 门被轻轻叩响,间隔有序,老龙王抹去眼泪轻轻咳嗽了声,门被推开。门外站着两个人,后边的丈高个子一看便不是汉人,赤裸的上身缠着大腿粗的铁链子,东一块西一块被刺了几十块刺青,均是刑犯标志。 长高个身前的公子穿了一身玄色袍子,用银丝绣了一条睡蟒,这公子样貌自然俊秀无可挑剔,可惜,一脸病态。 老龙王一看来人,将身子缓缓坐正,展开笑颜。 “谏男,回来了。” 朱谏男向前走了几步,握着手中折扇向老龙王也是作揖,自责道:“孙儿无能,终究是让贼人逃脱。” “你终究不是武夫,自不知道这湖里的鱼有多灵活。坐,哦,来,你也坐。” 老龙王示意朱谏男同雷牛一同坐下,这次雷牛没有拒绝,朱谏男坐到了老龙王的右手侧,他则坐到了老龙王左手侧。 老龙王亲自为二人斟茶,又将杯子递给二人,最后才给自己满了一杯。他没有急着喝茶,也同盐伯先前一般把玩着价值不菲的品茗小杯,感慨道:“这老白茶,是越煮越香,陈放多年的老白茶,更是价值千金。” 朱谏男张口,又合上,似欲言而不敢言。老龙王呵呵一笑,示意朱谏男但说无妨。 朱谏男将茶一饮而尽,又满上一杯,同样牛饮,接着见他几个深呼吸,最后好似做了颇为重大的决定。只见朱谏男站起,跪在了地上,雷牛见状正要起身去扶,却见朱谏男伸手示意他不要掺和。 朱谏男跪在地上,双手抱拳,头微低,道:“祖父,可曾想过,舍了墨家,降 了天下剑宗。” 此言一出,老龙王并无反应,雷牛却从座位上站起。他起身用力过猛,小腿腿肚子将椅子撞飞一丈开外。 老龙王瞪了他一眼,这敢一人挡下西地城主同暮寒楼尊者的忻都巨汉竟打了个哆嗦,不敢再有动作。 朱谏男继续道:“朱墨两家世代联姻交好,不假。可,若为了保墨家,动摇我朱家在临城基业,甚至折了在大邺地位,或真将如古树倾之,难再生根。” “那,天下剑宗又如何?” “几番交手,我朱家易水寒不及燕云骑,甚而不如那西蛮,已不可不承认······” 老龙王突然大怒,将握在手中的品茗小杯一下摔在地上,愤然起身,厉声道:“那你是要我舍了自己的女儿贤婿,舍了你的兄弟,做个不仁不义六亲不认的昏晕之主么!” 朱谏男跪移几步向老龙王,匍匐在其脚边,上半身却已经笔直,仰头看着自己的祖父。他声刚正,竟没了病态,听他继续道:“祖父,为了墨家,舍了朱家,孙儿也可为。可为了墨家,舍了临城,若使大邺局势再倾,舍了的就不单单只是如此!东离可会西渡进犯,若北方几城也同那西蛮起了霸主大邺的心,何人去守北齐郊境。正如寒城,已然司马昭之心,祖父······” 老龙王转过了身去,见他上半身不断颤动,显然当真动了怒,即便努力调整气息,依旧难捋顺心中那口气。他已经杀了自己的兄长,逼走了自己的三弟,甚至,自己的三个孩子也为了自己战死沙场,晚年,当真要自己再次不仁不义? 朱谏男何等心思,他猛一磕头,响动令雷牛心一颤,生怕这一磕头会折了世子这原本就如风中残烛的身子。可,他不敢动啊。 “谏男,你当真以为我老了么?我问你,这些年,茗儿待你如何?他待一诺如何?” 听到这,朱谏男鬓角冷汗渗出。金陵王终究是金陵王,纵然老了,他还是金陵王。 “我是老了,我也想过子孙一辈的事就该让你们自己去琢磨。可你为何一次两次要杀了茗儿,他不姓墨,可他也是你亲弟弟啊!” 说到这,老龙王声音颤抖,竟带有几分哭腔。而朱谏男头垂得更低了些,也是不知如何作答。 “谏男啊,你可知道,仲西侯想断了一诺的手指。” 朱谏男猛然抬头,满眼惊讶。他实在不明白,仲西侯才答应自己会调教朱一诺剑术,日后更会扶持他,自己去趟墨县围剿天下剑宗势力,这才几天功夫,仲西侯已经要断一诺手指了? “你还不明白吗?并不是每个人都和他仲西侯一般,能当大剑豪,还能当一城之主。小一诺毕竟是小一诺,他再怎么在剑道一途上挣扎,他也成不了仲西侯。” 老龙王不断深呼吸,极力平复,随后只能悠悠然,道:“祖父已归老,以后,也不会干预你做什么,你走吧!” 这话一出,老龙王负在后腰的双手不由捏紧了拳头,甚至双手小指的指甲用力过猛陷进了掌心肉里。他没再言语,摆了摆手。 雷牛扶起了朱谏男,离开了屋子。 在门关上的刹那,一生不曾屈的老龙王跪倒在了地上,痛哭流涕。 雷牛不懂朱谏男所思所想,朱谏男却透彻了雷牛的心思,二人不曾一语,终究无语。 正如雷牛不懂大公子为何愿意舍弃自己的三生气运,以自己万人难觅的极品修仙灵根为赌注,也要上那所谓的仙人府邸。大公子所求的,竟只是半丝能令他人活下去的希望。 他也不会懂,为何一个随时都可能倒下难再起来的世子,却能残忍得以姑母、手足,甚至一个世交家族为赌注,去赌与他无关的一丝威胁。 终究也是朱谏男先开了口,同这主仆二人多年来一样,他问,他不答。 他问:“雷牛,你说,兄长为何愿意去那仙地禁府?” 他不答。 他又问:“蝼蚁之命与王侯之命,可等价?” 他依旧不答。 他继续问:“一人死换万人生,与万人陪葬,可等价?” 他欲答却沉默,然心结解了,同样,他陷入了苦恼。 雷牛突然明白了老龙王的悲愤同不甘,蝼蚁之命与王侯之命,并非因为地位悬殊而价有差。蝼蚁只能掌握自己命运,而王侯,却能掌握千万人的性命。 雷牛不由捏紧了缠在身上的铁链,那曾是斗狗场用来束缚他的链子,而今他一直戴在了身上。 对与错,如何分辨?正如世人认为朱谏膺的混蛋无可比拟,他同样不会去与人争辩。同样,世人认为朱谏男生来可怜,天妒英才,他也不觉得可惜。 再说墨县的墨家庄子,少庄主墨茗已然恢复七七八八,然殷莉依旧把他裹得严实,好似这六月的风也满是寒意,令人哭笑不得。 如丫鬟似妹妹的墨曲儿不由觉得有趣,趁少夫人离去后跑到墨茗身前,手无轻重,在墨茗光洁的脑门上就是一个板栗。疼得墨茗不由倒吸了口凉气,牙齿也是不自觉咯咯响动几声。 看墨茗出糗的样子,墨曲儿笑得如同花一般。她撩了撩裙摆,同墨茗一道坐在台阶上。 她问:“墨茗,你还在担心一诺那傻小子么?” 墨茗也是伸手要还给墨曲儿一个板栗,墨曲儿早有防备,没被得逞。 墨茗点了点头,用手指轻轻刮了刮墨曲儿的鼻子,语气有些轻松,可墨曲儿当他的小跟班也当了十几年,哪会听不出这其中的哀愁。 墨茗道:“谁让生在帝王家,还有,你这妮子,整天墨茗长墨茗短,还敢直骂我们临城小王爷臭小子,你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要不要诛九族啊?” 墨茗看墨曲儿一脸期待,自然也明白她肚子里的坏水。 诛九族?墨曲儿这么一个没人要的弃婴,她能有什么九族,最后牵连,还不是把火烧到墨家头上。 墨曲儿把双肘撑在膝盖 上,用手拖着脸,开始伤春悲秋,听她道:“其实我觉得傻一诺这样也挺好的,你们干嘛都要逼他呢。” 墨茗微笑着摸着墨曲儿的头,还忍不住捏了捏那两个猫耳朵般的标志性发髻,声温柔道:“若不逼他,若他来了墨家,该如何?” 墨曲儿扭过头瞪大了眼,那意思在询问,她相信墨茗知道她在问什么。墨茗的笑依旧温暖,然他的眼神中的回答却是墨曲儿不愿意看到的。 墨曲儿又继续用手拖着下巴,又是唉声叹气,道:“唉,可惜我不会武功,也帮不上墨茗哥哥你。” “傻丫头,你带给娘亲多少年的欢乐,都帮了我多少年了。” 墨曲儿一听,立马又扭过头,变换了一张笑脸。 她白嫩的小脸还带有些未长开的婴儿肥,眼睛眯成了月牙,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天真无邪。墨茗的心也好似刹那被净化,忘了将要面对的压力同无奈,也是哈哈笑了出来。 “什么事,你们两个一直傻笑。” 身后传来殷莉的声音,二人齐齐回头,看这少夫人破天荒端了一壶酒同一些吃食过来。墨曲儿跳起身去接替殷莉,殷莉一个小碎步避开了墨曲儿,佯装严厉,道:“你这小野猫,这果子酒又不是海鱼味的,你急什么。” 随后也是把盘子递给了墨曲儿,她坐到了墨曲儿原来的位置,右手横放在双腿膝盖上,左手手肘抵在右手背,托着左脸侧着脑袋看着墨茗。没人的时候,殷莉总如同及笄之年的少女,看着情郎,怎么也看不厌。 墨茗把她缓缓搂入怀里,轻轻亲吻了她的额头,望着云卷云舒的天空,突然一语,使得殷莉以为听错了,使得墨曲儿险些打翻了盘子。 “娘子,不如等风波过去,我带着你同曲儿,去江湖里闯荡闯荡,可好?” 看多了小人书的墨曲儿呆住了,常笑说曾幻想自己的夫君是个仗剑天下的盖世英豪的殷莉,也没了神。 墨茗看着二人,不由笑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说真的。” 再说另一人,被几方势力的人都忧愁的金陵小霸王,朱一诺。 朱一诺这次实实在在被软禁在了自己的居所,出不得门,也不让喊个秀丽小娘进屋,实在闷得慌。 就看他椅子这儿坐坐,把玩把玩手中品茗小杯。又到衣柜那翻翻找找,看有没有没穿过的新靴子。想蹦想跳,那实在痴人说梦,毕竟身上的伤,做不得假。 万般无聊,听到屋外金属声,是有人在开锁。他立马就跟猴精一般快速踢掉靴子蹦到了床上,躺下盖被子闭眼,不过一隙功夫。 门被打开,他听到几声肺痨一般的咳嗽,晓得,是小哥来了。 门被缓缓合上,抹了油的门页没有发出吱嘎啦的声响,关门的人也是动作万般细心。 就听朱谏男道:“行了行了,别装了,起来。” 朱一诺也是没办法,只好起身,赤着脚走到了朱谏男身边,坐下。 “小哥,你这些天去哪儿了?” “去杀人了。” 朱一诺一听,什么,去杀人了? 朱一诺刹那露出了痞子样,起身一只脚踩在了凳子上,双手撑在桌子上,问:“人呢?抓到了没,是江洋大盗还是采花贼?” 朱谏男瞥了朱一诺一眼,这傻一诺也是知道不雅,又乖乖坐下,脸上写满了期待。 朱谏男自顾自倒了杯水,摇了摇头。 朱一诺刹那像卸了气的羊皮嚢,又走回了床边,躺了下去,嘴里头喊着“好无聊啊,好无聊啊”。 这让朱谏男哭笑不得,兄弟几人个个英才无双,是不是把气运才华都给占尽了才出现了这么一个傻弟弟。 “一诺,可有兴趣去紫薇城游历一番?” 朱一诺以为听错了,“啊”了声。 “可有兴趣去紫薇城游历一番?” 朱一诺又从床上蹦起,端端正正坐到了朱谏男身侧,还恭恭敬敬给自己的小哥倒了杯水。 “你晓得,祖父一辈三人年轻时候都是雄霸紫薇城白甲军的骁勇将军。我们大伯、父亲还有小叔也在紫薇城赚得过几分地位,可惜,就我们兄弟······” “好嘞,小哥,以后你安稳当你的金陵王,我就去当我的朱大帅!”朱一诺一边说一边有起身,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双手摆了一个握剑望江山的姿势。 朱谏男轻轻咳嗽了声,朱一诺立马又坐回了板凳,乖巧得异常可爱。朱谏男一看,不由扑哧笑了出来。 “不如这样,为兄同紫薇城的梁伯葉有几分交情,你······” 不等朱谏男说完,朱一诺又一下蹦了起来,嚷嚷道:“小哥,你还认认识,白玉将军?” 朱谏男不由右手摁住了额头,只觉得太阳穴生疼。只听他淡淡吐出一句:“他以前的名号,叫玉龙将军。” “哇,我果然是适合闯荡江湖,和西沙傲虎斗过剑,还和不死鬼人聊过天,现在又要去和白面玉龙征战沙场,这天下三猛都被我凑齐了。” 看着朱一诺这般兴奋,站在朱谏男身后的雷牛却不知该如何。紫薇城,虽是以帝王星辰为名,然世人可知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 朱谏男好似丝毫不担心,他又问:“一诺,你知道韩将军从军是从哪一步起么?” “骠骑大将军,不不不,应该是先锋大将······” 朱一诺喊出一个比划个动作,一连换了七八个,总觉得都不对。 朱谏男也不等朱一诺继续,说了答案:“步兵先锋营!” 朱一诺微微皱眉,很快舒展,也是,真正的大人物都会是从小人物开始。 朱一诺蹭到朱谏男身边,问:“小哥,为什么你和墨茗都想着让我去紫薇城啊?” 朱一诺只是好奇,但这话听到朱谏男耳朵里,却是如晴天霹雳。 “茗弟,让你去紫薇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