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进展到现在，已经有一些微妙了。　　 按照皇帝的意思，沈毅弹劾的这些人，都会被处理，而沈毅本人也就到此为止，不要再继续斗下去。　　 当然了，所谓两相罢手，崔煜那边也不能再有任何动作，不然皇帝这里也是过不去的。　　 这个处理结果，沈毅内心深处并不是很满意。　　 按照他本来的想法，这一次朝会，先打一打崔老头的脸面，然后慢慢削弱这位相国的势力，最后再将他掀翻。　　 至于没有合适的人选当宰相，这个理由就更加可笑了。　　 这天底下的读书人里，可能会有人真心实意的不愿意当皇帝，但是基本上没有人不愿意当宰相！　　 只要他读书求功名，就绕不过这个诱惑。　　 一个崔煜算什么？　　 没了崔煜，大把人挤破头来当这个宰相。　　 而皇帝陛下之所以想要平息事态，自然是为了稳定朝局，让朝廷不发生大的变动。　　 如果沈毅真按照陈裕的法子，弹劾崔煜操纵春闱，那么这件事情立刻就会被推到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程度。　　 这种事情，沈毅向来不会去做，他做事情，向来“求稳”。　　 所以，今天的大朝会，是一次试探性的进攻。　　 “朕要是真的圣明，现在朝廷里该全无矛盾，上下一心才对。”　　 皇帝笑呵呵的说道：“沈卿你心里，这会儿多半也不太舒服，是不是？”　　 沈老爷连忙说道：“臣只是三品官，与宰相有冲突，能够两相罢手，已经是陛下回护了，臣心里…”　　 “也是想着陛下圣明的。”　　 皇帝笑了笑，提醒道：“你现在是二品了。”　　 沈毅微微欠身，没有说话。　　 皇帝继续说道：“崔煜与沈卿之间的矛盾，朕多少知道一些，半数是因为当年的齐妃，半数是因为政见不和。”　　 “如今崔煜已经同意北伐，并且没有在这件事情为难沈卿，朕的意思是，在北伐大业面前，私人恩怨暂且放一放。”　　 沈毅点头道：“陛下说的是。”　　 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陛下…知道陈裕么？”　　 皇帝本来背对着沈毅，闻言忽然回头看了沈毅一眼，笑着说道：“知道，杨敬宗的学生。”　　 “这个陈裕…”　　 皇帝摸了摸下巴，开口道：“他能力是有的，做事情也很有分寸，杨敬宗致仕之后，朕当时为了安定人心，把他放到了吏部。”　　 “他在吏部干的很不错。”　　 皇帝淡淡的说道：“杨家父子跌倒，朝廷里的人都以为朕会清算杨敬宗的门生故吏，但是为了朝堂稳固，朕的手段相对平和。”　　 “再加上陈裕这个人，在吏部干的不错，朕就没有好意思对他动手，前两年还升了他的官。”　　 他看向沈毅，笑着说道：“怎么，沈卿跟他也有不愉快？”　　 “唔。”　　 皇帝捋着胡须说道：“朕想起来了，当年这个陈裕，在江都做过父母官，冤枉过沈卿。”　　 沈毅微微摇头，笑着说道：“都是陈年旧事，臣早已经忘了。”　　 “只是那天偶遇了陈郎中，觉得此人颇有些意思，刚才突然想起了他，因此在陛下面前提了一嘴。”　　 他微微低头道：“陛下用人不以派系，抡才不拘一格，臣心中佩服万分。”　　 皇帝回头，拍了拍沈毅的肩膀，笑道：“少拍马屁。”　　 “转眼又是除夕了，明天可以带你家那大儿子一起进宫来，朕家里的那个公主，很是想念他。”　　 沈毅顿了顿，微微低头，笑着说道：“臣遵命。”　　 “臣告退。”　　 皇帝“嗯”了一声：“高明，替朕送一送。”　　 高太监很快，把沈毅送到了甘露殿门口，然后才重新回到皇帝身边。　　 这会儿，皇帝正看着窗外出神。　　 察觉到高明回来，洪德天子手指无意识的敲着桌子，开口道：“你说，沈毅是不是猜到了什么，在提点朕？”　　 高太监微微低头，开口道：“奴婢不敢臆测，不过这一次…”　　 “沈中丞做事，极有分寸。”　　 “他提起陈郎中，多半是试探，而不是提点。”　　 “嗯。”　　 皇帝轻轻点头。　　 “陈裕跟他比起来。”　　 “差得多了。”　　 没有人知道，早在当年杨相还在建康的时候，陈裕从江都知府卸任回建康面见了一次天子之后，便已经是天子门下死忠了。　　 ……………………　　 皇城门口。　　 一身三品官服的沈老爷，刚刚从皇城门口出来，远远的就看到一顶朱红色的轿子，在不远处停着。　　 沈老爷瞥了一眼，若有所思，但是没有理会，背着手准备回家里去。　　 那顶朱红色的轿子缓缓下压，一身朝服的崔煜崔相公，矮身走了出来。　　 此时，他距离沈毅只有十几步，面色平静，但是目光很不平静。　　 “沈中丞怎么如此不给面子，见到老夫的轿子，都避而不见。”　　 沈毅两只手拢在身前袖子里，笑呵呵的上前，拱手行礼：“下官久不在建康，不认得诸公的轿子，不知道是相爷在此，失礼之处，还请相爷见谅。”　　 崔煜上下打量了一眼沈毅，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长叹了一口气：“中丞得空否？一起去喝点酒，暖暖身子？”　　 沈毅想了想，问道：“这会是年尾，下官一介闲人，相爷也清闲么？”　　 “今年该处理的事情，二十五那天廷议的时候，便已经处理完了，如今只剩下一些零碎。”　　 崔煜轻声道：“中丞不赏脸。”　　 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茶楼，开口道：“那就去那家茶楼里坐坐，老夫经常去。”　　 沈毅哑然一笑，这才点了点头，跟着这小老头一起在茶楼坐下。　　 等坐定之后，沈毅才轻声道：“皇城底下，一切都在内卫目视之中，相爷真是心大啊。”　　 崔煜微笑道：“这建康城里，何处不在内卫目视之中？”　　 沈毅闻言，若有所思。　　 按照崔煜的说法，归云楼，自然也在内卫目视之中了。　　 不过沈毅吃不准崔煜知不知道归云楼，因此没有多话。　　 崔相公喝了口热茶，看着沈毅，微微叹了口气：“沈中丞，那些毁你名声的读书人，与老夫无关。”　　 “你怎么处理他们，也跟老夫无关。”　　 沈毅闻言，抬头看了看崔煜，面露笑容。　　 心里一阵暗爽。　　 这是当朝宰相啊！　　 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他这句话一说出口，是的的确确向自己低头了！　　 压得宰相低头！　　 不过沈毅的修养已经到了，闻言面如平湖，淡淡的笑了笑：“与相爷无关，与相爷的那些门生故吏，有没有关系？”　　 “老夫不知道。”　　 崔煜微微摇头。　　 “即便有关系，今天他们也已经吃足了苦头。”　　 崔相爷顿了顿，继续说道：“今后，应该也会长记性了。”　　 沈毅微笑不语。　　 崔相再一次喝了口茶水，长叹了一口气：“今天过后，老夫在朝中，几无声音了。”　　 面对沈毅这种攻势，如果崔煜在事后不报复回去，那么他在朝廷里的威望，将会立时大跌。　　 建康高层，不会再把他这个宰相当回事，门生故吏们，也会离心离德。　　 同样的道理，沈老爷一定会声名大噪，从此之后其他人如果想招惹他，就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宰相级别的本钱！　　 不过崔煜的话，还是夸张了一些。　　 有损威望是有损威望，但是相位还在，一切都能慢慢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前提是，他还在宰相位置上。　　 这也是，他今天在这里等沈毅的原因。　　 因为他虽然知道皇帝会当和事佬，但不知道，皇帝能不能劝得住。　　 这年轻人，太护臂了。　　 眼下，吃点亏不要紧，保住相位才要紧。　　 毕竟这个当口，北伐是第一要务，朝廷里没有人能跟沈毅硬碰硬。　　 当然了，首相陈靖，或许有点可能。　　 说完这句话之后，崔相抬头看向沈毅，又叹了口气：“而中丞你，立时成为朝廷里，最耀眼的几人之一。”　　 沈毅端起茶杯，敬了崔煜一杯。　　 “朝争不及家人。”　　 “若非祸及家人，下官其实…”　　 “也不想如此张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