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毅在保定府待了三天时间。 三天之后,他让人抬着稍稍好转的吴王,一起启程,赶往燕京。 因为用的都是最顶尖的轿夫,一路上基本上不会有太多颠簸。 不过因为是步行,三百里的距离也走了差不多四天,才算是彻底赶到京城。 吴王在京城有自己的府邸,不过这一次,轿子进了城之后,直接一路被抬到了皇城,然后换了二人抬轿,又畅通无阻的进了皇宫,伤势不轻的吴王,被一路抬到了甘露殿里。 皇帝陛下,神色更见憔悴。 他现在,要被高明搀扶着才能够站起身子,一路步履蹒跚的走到自己儿子面前之后,皇帝看了一眼躺着的吴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李鉴见到了一年时间没见的父亲,立刻神色慌张起来,他低着头说道:“父皇。” 皇帝叹了口气,问道:“疼不疼?” 吴王殿下泪流满面:“儿臣…儿臣。” “你们这些孩子们啊。” 短短几天时间,洪德帝似乎又苍老了几分,他长叹了一口气:“能耐不够,却又想的太多了。” 吴王低头,垂泪道:“儿臣知错了…” 皇帝回头看了一眼高明,开口道:“将他抬到偏殿去,让太医好生医治。” “是。” 高明刚想离开,又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皇帝,生怕皇帝摔倒,一旁的沈毅,很自然的上前,接了高太监的位置,搀扶起了皇帝。 君臣二人,朝着甘露殿里的软榻上走去,皇帝陛下一边走,一边说道:“朕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已经很难说了。” 沈毅脚步停顿了片刻,默然无语。 皇帝也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沈毅,笑着说道:“这段时间,沈卿的所作所为,很是出乎朕的预料之外,本来以沈卿谨慎的性格,是不太可能插手进孩子们事情当中的。” 沈老爷低头道:“陛下,臣没有插手进去。” “臣,只是按照陛下的意思在办事。” “是。” 皇帝叹了口气:“但是以前,如果是这种只有风险没有收益的事情,即便是朕让你去办,你也会想方设法的推脱,而且…” “你是个很有法子的人,总是有办法推脱过去了。” “装个病,就什么都躲过去了。” 沈毅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皇帝陛下笑了笑:“朕知道,你心里是在可怜朕。” “可怜朕要死了,所以你才违背了自己的性子,顺着朕的意思,替朕去办差。”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了软榻上,沈毅扶着皇帝坐下,默默叹了口气:“陛下用词不妥。” “二十多年了,陛下待臣一直极厚,臣一直记在心里,如今陛下想要办什么事,臣自然尽心尽力去帮陛下做成,至于身上担些风险…” 沈老爷默默说道:“同二十多年情分相比,不值一提。” 皇帝陛下坐在软榻上,闻言也红了眼眶。 “朕…” “朕心里,一直是感激子恒的。” “咱们君臣二十多年情分,只可惜…现在子恒依旧在帮着朕做事,朕却帮不到子恒什么了。” 沈毅坐在皇帝面前,笑着说道:“陛下,渊儿能够驻兵高丽,便是陛下的仁德,陛下帮沈家做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沈毅这一代人,应当是要一直在大陈朝廷里的。 毕竟沈老爷的威望在这里,只要他不竖旗造反,后世皇帝也动不得他。 但是沈家的下一代人,大概就要一分为二了,() 沈渊常驻北边,甚至会成为高丽实际上的国主。 而沈济还有沈毅的小儿子,多半要留在大陈朝廷里了。 而且,有沈渊以及薛威在北边,朝廷里的沈家,也会相对安全。 皇帝陛下默然许久,然后有些萧索的说道:“只可惜,朕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不然,还可以从幼子之中,再挑一挑。” 沈老爷沉默了许久,然后缓缓说道:“陛下当年登基的时候,只十岁而已,只要陛下您想,臣以及朝廷里的相公们,可以辅佐幼主。” “罢了罢了。” 洪德帝摇头道:“当小皇帝的滋味不好受,当辅政更是得罪人,朕不想将来有一天,沈卿成为又一个杨敬宗。” “而且,朕不能再牵连沈卿了。” 皇帝直接躺在了软榻上,默默叹了口气:“天不假年啊。” “上天再给朕十年时间,有沈卿在,朕当可以扫平辽东,彻底收服鞑靼,将大陈的边界,推进到连太祖皇帝也不曾见过的地方。” 沈毅默默点头,开口道:“十年前的大陈,太过弱小了…” “平灭北齐之后,就基本上失去了战力,后十余年时间,陛下一直在让大陈恢复元气,积蓄国力,如今大陈的国力已经强盛起来,兵强马壮,随时可以支撑起远征,可是陛下您却…” “天意如此。” 洪德帝叹气道:“你我都不能强求。” “朕这几年,在诸皇子之中挑挑选选,其实就是为了挑选出一个能继承朕的志向,能够支撑起后方,让子恒能够继续大展拳脚的新君,只可惜…” “这些孩子们,蠢笨倒是不蠢笨,就是心思都用错了地方。” 洪德朝彻底躺在了软榻上,目光里尽是遗憾:“现如今,河山一统,朝廷里的所有人都失却斗志了。” “再无有当年,朝野那些依依北望之人,也少有你我君臣…这般,锐意进取之人了。” 当年面对北齐的强大压力,朝廷里还有不少“鹰派”,执着的看着北方故土,不肯低头。 而现在,江山一统之后,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收回了向外看的目光,转而把精力,都放在了内部。 于是乎,山头四起,争权夺利。 诸皇子,也是如此。 再无有一人,类似当年那个用执拗眼神,死死盯着北方的小皇帝了。 听皇帝这么说,沈毅轻声道:“陛下,鞑靼部暂且不提,辽东已经不足为患了,您大可以放心。” “臣早晚有一天,会在辽东替大陈,建立起辽东都司。” 天子缓缓舒了一口气:“朕相信子恒。”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看向坐在面前的沈毅。 这会儿是晚上,宫灯的光芒照耀在二人的脸上,微微闪动。 尽管是同龄人,但是洪德帝现在,已经头发半白,而沈毅看起来,似乎还相当年轻。 洪德帝盯着沈毅看了许久,然后才说出了一句话:“沈卿似乎,从没有想过朕这个位置。” 沈毅摇头:“从没想过。” 皇帝笑着说道:“朕有些好奇。” “为什么?” “臣斗胆说一句。” 沈老爷也抬头,看向了皇帝,静静的说道:“其实…没什么意思。” “要是做了昏君,天下民不聊生的责任压在肩膀上,臣受不了自己内心的谴责。” “要是像陛下您这样做明君。” 沈毅微微低着头,默默说道:“臣再斗胆说一句,从洪德七年朝廷那场大败之后,陛下便不再是原来的陛下了。”() “陛下成为了一个明君,一个好皇帝。” “到今年,二十五年了…陛下您如同,如同是…戴上了圣君明主的面具,一天也没有拿下来过,到现在,您已经成为了一位…” “圣君明主。” 洪德帝闻言,呆呆地坐在软榻上,不自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已经…二十五年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