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那些话都是带他入门的师傅向他们这些孩子们训话时说的,他们这些孩子,年纪小的有八九岁,年纪大的也就十一二,超过十三岁的是入不了门的,说是过了十三,男娃的筋骨就长老了,功夫上很难再有大出息,而入他们这门,功夫上要是过不了关,出了师也就是个死,与其浪费三四年的钱粮和功夫,还不如不收。 他们这群孩子,家世清白的几乎没有,多是师门外派的人从乞丐堆,妓女户,人伢窝里搜拣出来的,全都是没爹没娘或者父母是赌徒妓女,只有几口吃食或者三四钱银子便被买断了终生的。 被带进门时,他们这群孩子就已知道只要入了门,就算有来无回了,因为是被买断了的,所以就算是死,最多也只是被拉到山后,找个背阴的地方埋了,所以说起出师冠姓,便成了他们这班入门的孩子最渴盼的事,虽然师傅们还说了冠了姓便可堂正做人,但就算是不甚懂事的他们,也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要问为什么他们知道是不可能,其实只要看看他们学的是什么就明白了,下毒暗杀,行刑逼供,跟踪监视,收集情报,不但下三门里的丐帮,妓户,赌坊,就连仵作,人伢这种行当他们出师后都会被安插进去,原本像他们这样的人,做的任务都是台面下的,动辄便要以身殉死的,那些不入流的地方就是他们出师之后的去处,三年五年,或生或死,若是有一天上头有用到他们的地方,他们把事情做对了,又还活着,上头又还记着你,他们便算是熬出了点名头,这种任务再来个三五次,他们若还有运气,上头赏识了,把他们提到身边,他们从此才算真正的超脱了—— 不过从他们入门起,便没听说过有多少人能活着走完这三五七年的行程,不过他们也算有盼头,那盼头就是他们出师时抽到的任务容易些,让他们能活着完成,看任务难医,任务难的完成一次,任务简单的就要完成两次,完成的人便可正式得姓,正式得了姓之后,他们就算是死了,也还能得个写着名姓的牌位,这总比他们没得姓或者没入门之前死了,尸首被或埋或弃,最后却连个曾经活着过的痕迹都留不下要强许多! 九五十一岁时入门,那一年和他同一个月入门的一共有七个,同年入门的有六十五个,他们入门不管年龄大小一般都学三年整,三年过后,和他一月入门的只剩下两个,同年入门的也只剩下不到二十。 当初他入门时,带他的师傅就说他的根基不是最出色的,既然天赋不好,那就只能用勤补拙,就算这样,带他们的师傅还是说他们这一年出来的没什么特别出色的人才,所以那一年给他们抽的任务几乎都是让人有去无回的,他的运气似乎比其他人好些,抽到的是去一个沙匪马帮里做内应,他在那里待了两年零三个月,做的事便是杀人放火,沉默寡言,两年后那被官家当靶子竖起来的匪窝终于又被官家剿平,与他同处了两载的匪人全被灭口,只余下给官家带路开门的他。 等他回去之后,才知道和他同年出师的那十九个人,如今成功完成出师任务的加上他才只有六人,后来这六人中又有三个在之后的任务里死去,一直到他被正式冠了姓,他们那一年中剩下的就只有三人。 他因为性子沉闷,当初和与自己同月同师的尚且不熟,如今与那另外两个一个三月入门一个七月入门的就更加不熟,虽是不熟,可他却也敏感的感觉出另外那两人对自己的莫名敌意,虽然不知那敌意究竟为何而来,但他却相当明白,他们说些人虽然同是入门又同是出师,可却不会有丝毫的同门情谊,毕竟,他们这种出身卑下的人想往上走,想真的活出自己的名份,就不能光只靠运气,还要会踩人,会把别人压在自己的脚底,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站得比别人高,得到比别人更多的光。 他也想往上,但却不是为了活命,也不是妄想有一天能像传说里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高手一般功成身退,他想往上走,是因为他听说即使是想他们这般的人,若是做的好了,走到最高的地方便是主子们的身后——他想做的就是站在主子们的身后,或者说他想做的,是能站在那个人的身后。 天和地,云和泥。 他知道自己与那人之间的距离就是这样,但是哪怕穷近他一生之力,他也希望有一天他能稍微拉近一点他与那个人之间的这个距离,哪怕一个依然是天,一个依然是地,哪怕一个依然是云,另一个依然是泥,他所以希望的就是有一日,他能堂堂正正的用一个楚姓的身份站在那个人的身后,不多说,不多想,只是用自己的命尽全力的守着他,守着他的高洁孤远,守着他的高高在上,守着他,就像守着他自己那个隐在心底最深处的,一点点的妄想。 十年一蹴。 却可让死去的人在泥土里腐化成骨。 谁也说不清十年前那件事到底真相如何,就像越是光耀的地方暗地里也就越会有一件两件的龌龊事,一切不过都是平常。 楚家世代忠良,文成武德,可私底下,却也会有妻妾之间的明争暗斗,嫡庶之间的你死我活。 十年前,事情的源头不过就是杂役里一个伙头的婆娘突然被发现有了身子,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奇就奇在那个伙头逢人便喊冤抱屈,说那孩子绝不是自己的,那伙头的老婆风流俊俏是在一干人等中出了名儿的,嫁的人又是个酒鬼无赖,这出墙也就再所难免,偏那酒鬼酒瘾犯起来就只认酒钱,所以这暗地里你情我愿的买卖也就更是理所应当的事了—— 平日只管私纵自己婆娘的酒鬼伙头如今吃了闷亏,偏生又劝不了自己老婆打了那不知究竟是谁种下的杂种,旁系一干人等只把这事当笑话来看,却没想到,这时已悄悄种下了祸根。 十个月后,那伙头的女人一朝分娩,旁系的一干人还等着继续看那伙头的笑话,却没想到,那个刚生过孩子十多天的女人,突然抱着自己那还没满月的娃娃跪到了当家的主母面前,一口咬定自己这孩子是楚家老爷的亲子,求夫人出面认了那孩子也给她一个应得的名分! 一石激起千层浪。 其实富贵豪门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等男盗女娼隔墙爬灰的事,你看那些大老爷娶妻娶贤娶妾娶色,可不管是不是贤色聚全,那私生子还是一个一个的往外蹦,所以这等主子沾了自己奴才婆娘,给自家奴才带绿帽的事实在是再平常不过,而且若是哪家的主子真看上了自家奴才的婆娘,恐怕那个奴才会烧高香喜极而泣感激自家祖宗保佑终于给自己找了个可以升职领赏的机会! 可偏偏发生在楚家的这件事与寻常不同! 那楚家的老爷当初是少年袭位,到事发之时也不过才二十一二,家里虽然已有一妻两妾但却还无人诞下一个子嗣,原本事发时当家的主母已被诊出怀上了三个月的身孕,正在养胎之时突然被那伙头女人一阵顶撞,当时这位年轻主母就被这没来由的龌龊事堵得引发了心疾,前后折腾了两天终于还是小了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