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阔再回书房的时候,皇上正在卷挂在画架上的画,专注的,细致的如待珍宝一样卷着,放在一个明huáng缎凤尾纹的锦盒里。 谢阔一直捧着内阁拟定的奏疏,低垂着眉目,看到皇上收拾好了画卷,才沉默的近前,跪到皇上的脚下,高举奏章道:“殿下的后事,还要等陛下拿主意呢。” 谢阔呈上来的,是内阁连同礼部太常寺,初步拟定的太子殿下丧礼流程。前大周朝死过三位太子,本朝也有徽文太子的先例在,丧礼的程序还是有典可查,有例可寻,中规中矩,并不难办。难办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皇上的态度琢磨不透,所以,这一次各部大员空前团结,包成了一团,联合署名,皇上要挑错,要发火,大家一起担着。 皇上接过奏疏,长长一道,细细的看了两刻钟才合回去,手紧紧捏着奏疏的一角,沉着眼盯着书桌上的笔筒,声音压抑道:“谢阔,你伺候朕多少年了?” “奴婢十五岁有幸跟随陛下,至今二十有五年了!” “二十五年,怎么这么短,好像一晃过了?”皇上嗤笑一声:“可即使如此短暂,朕的父皇母后,朕心爱的女人,朕心疼的孩子,都没有你一个奴婢,能陪伴在朕的身边那么久。” 谢阔头磕在地上,颤抖的道:“陛下节哀,奴婢惶恐不安。陛下用的顺手,奴婢就伺候一天,奴婢一生之幸,都系于陛下。” 皇上低沉苦笑:“朕原来也是这般想,只要朕能站在天下最高的位置,所有人的命运,都会系在朕的手上,现在回头看来,好像并不如此。” “让太医院右院判拟出太子的脉案,朕要一个可以公告天下的脉案。” “慈庆宫里,伺候过太子的,都去大报恩寺出嫁为太子祈福,包括太子妃。她与太子结缡多年,子嗣无功,在太子棺椁出宫之后,也不必待在宫里了。” 谢阔蹉跎了一下,壮着胆子道:“陛下,太子妃膝下一女,且慈庆宫里,吕才人有七个月身孕了。”皇上的二公主还没有封号,太子妃膝下的女儿,笼称小郡主,已经五岁,到了懂事的年纪,而吕才人肚子里揣着的,是太子的遗腹子。 书房恢复沉寂,皇上握着奏疏,停了好一会儿道:“小郡主移居慈宁宫,教太后抚养。朕没了儿子,还有孙子,太子才人立即移居西苑,传医女贴身伺候,太医周护,务必看好了这一胎。我的儿子在下面也不能太孤独了,太子近侍,都追随太子到地下吧。” 皇上再次打开奏疏,注了批语,直写了一刻钟,脱力跌坐在宝座上,谢阔躬着身子收拾了御案,见皇上没有表示,准备慢慢的退出书房,之前皇上口述的几点,还要另拟圣旨请皇上过目。皇上叫住了他,闭着眼睛平常的道:“朕饿了,你先去传膳,再传信国公来陪朕用膳。” 谢阔躬身答应而退。皇上追加的几条圣意,由翰林学士拟旨,未经过内阁商议,皇上就用了玉玺,朝中内外也不敢有反对之声。 太宗制定了小户采选,又严格控制着外戚的势力,慈庆宫里的妃嫔在失去太子之后,就是毫无归宿之人,注定是要青灯古佛相伴一生,在宫里吃斋念佛和在寺庙里吃斋念佛,其实没多大区别,那怕是太子妃。民间稍微规矩的人家,都主张寡妇守贞,在下达皇上的圣意后,还有十几个御史联名表彰慈庆庆妃嫔的妇德。 至于那些近侍,君王视死如视生,太子是半君,也有类似的待遇,总之太子的丧礼,出奇的平静,就是公告的脉案里,说太子是突发心悸而逝,朝内也不敢有质疑之声,质疑什么,天子无家事,都是国事,反过来,天子以国为家,国事即是家事。死的是皇上的儿子,唯一的儿子,皇上自己平复下来,谁敢再去撸胡须,要是轻易揭开,谁能承担下天子之怒。 太子的丧礼,尊着典章办理,既皇上缀朝七日,成服十三日而除。太子棺椁设于慈庆公正殿,停灵七日,太子宠幸过的女子,有名份,没名份的,二十九人,前往大报恩寺落发出家,太子妃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面子功夫还是要做,主动上表自请出家。太子近侍九十人,自缢殉葬。慈庆宫内臣侍卫护卫一千六百人,成服二十七日。京中亲王一下,摘冠素服七日,京外旨到之日起,摘冠素服三天。京内军民十三日停作乐,停嫁娶,京外旨到三日停作乐,停嫁娶。 亲王一下,公侯伯以上,一日三次排班去慈庆宫哭灵,京中公主郡主宗室,二品诰命以上,也要入宫祭奠。出殡之日,全班人马送太子棺椁葬入皇上的陪陵,余下二品之下,七品以上官员,依礼陈筵,羊酒尊帛,设于大门之右,以表哀悼。 ☆、第167章 自戕 太子丧礼,京中宗室勋贵,及二品以上官员诰命,日日全身披褂进宫,又奔赴帝陵,累得脱去一层皮。别家不说,就信国公府,韩令宗寿宴当天被宣走,之后就接管了京畿之地的防务,再没有归过家。韩昭旭当天晚上也被宣走,督建太子的陵寝。韩令宸隔天早上回防宣府,太子薨虽然不比皇帝崩,朝内朝野的民心军心,还是要安抚,尤其是边地的驻防,谨防北辽趁机滋扰。各地藩王上表入京随祭,皇上一个没准,宗室里只准了原在汴京的太宗嫡公主,安庆大长公主之请。 韩家女眷有四个二品以上诰命,罗氏八十三高寿,在三月的时候歪了脚,老人家伤筋动骨一百天,走路都需要人时时刻刻搀扶了,哭灵送灵是不必去了,皇家也不是那么没有人性。以下郑氏,魏氏,和二品国公世子夫人徐氏就不能幸免了。 按爵守制清闲,苍擎院里依据时令换了一批新的盆景,十盆月季,十盆山茶,还有几株难得一见的虞美人,都是选了白色,huáng色,粉白这样偏冷色系的,并不敢抬大红大紫的来,依照思伽的要求,整盆从花房里抬来,还未修剪。 思伽早上起来就穿了一身耐脏老气的墨绿色铁锈缠枝jú花的对襟褙子,吃了早膳就开始修剪盆景。为了避免思伽需要做弯腰的动作,chūn燕和夏果抬了一张六尺高的楠木空心云龙纹的小圆桌,再把盆景抬上去,思伽拿着剪刀,先修枯枝,老枝,再修密枝进行疏剪,有开得茂密过甚的花朵,也剪下来,分于苍擎院众人簪花。 吕氏原来只是回京参加郑氏的寿宴,因太子之故留下来照看家务,每日闲暇都来和思伽作伴,看着一盆盆娇花,也是来了兴致,褪了手上的镯子戒子,绞了软帕来搽拭花叶,又和思伽商量着怎么修剪。吕氏好享乐之道,对插花之技也是见识不俗的。 “婶婶今天眉眼不知觉的带着笑,可是有什么愉悦之事?”思伽在第三次瞥见吕氏勾起的嘴角,乖乖的问道。 吕氏彻底舒展了笑容道:“今早收到宣府的家信,媛娘两天前给老爷生了一个哥儿,母子平安,我心里惦念了多天的事,终于放下了。” 媛娘是两年前吕氏给韩令宸纳的良妾江氏。每一对夫妻,妻妾,都有独特的相处之道,当年丰姨娘生子,赵氏都是欣慰大于隔阂,乖狞如吕氏之辈,高兴就是真的高兴,不需要修饰和伪装,思伽从善贺道:“恭喜婶娘,也恭喜六老爷了,侄媳好好挑挑,置办一份洗三和满月的礼带给哥儿。” 吕氏点头道:“要是没有意外,老爷还要在宣府待几年。我的实心话,比起京城中的弯弯绕绕,我更喜欢宣府里的自在。宣府距京城没有几天的路,下回我都想好了,过年的时候回来,到时候带着哥儿给老祖宗磕头,让老太太欢喜欢喜。” “婶娘一再推崇宣府的风物,我的心也痒了,明年这个时节或是秋分,我也去转转。” 吕氏呵呵道:“只要你走得开,我做东道,日日陪你,西到洗马林,东至龙门,来回逛他一圈,有老爷的护卫,咱们穿得朴素些,横着逛大街也成呀,别像京里的高门妇人,拘得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