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旧事,许多旧情。 “柳卿听得的旧事,真真假假,估计七七八八。”姬华池笑,她索性心一横的时候,连气都不用吸,直接就对柳逸道:“外头传的孤与魏匡的旧事,孤差不多都听得了。里头有真有假,例如孤曾与魏匡许过婚约,是真。假的里面,有些消息是孤放出的障目法,但是……孤听见外面有传,道孤与魏匡予了对方彼此的童.贞,这却是假,且不知是何处传来,并非是孤让人放出去的。孤与魏匡从无任何男女之接触。” 姬华池历经风霜,说起男女之事来已能十分平静,面不红心难跳,只是她心里有莫名的迷茫和惆怅:她跟柳逸解释这么多做什么?莫非是想让他信她? 信她什么?信她还是干净无暇的?解释她跟魏匡真的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那齐王呢,公子松呢,姬华玉呢,息虎呢……柳逸又不是没见到。 她也不是十几岁的少女了,忽而活转回去,显得可笑。 姬华池心底笑自己,启唇竟真发出了一声:“呵——” “王上心里怎么看待魏匡?”柳逸突然问姬华池。 姬华池想了下,如实相告:“孤看魏匡……他会重出世上,孤十分意外。但是心里觉着也没什么,是多了一个劲敌,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姬华池说得平静坦然,亦是她心中所想。 她和魏匡,其实很多年前就断干净了。 柳逸从袖中掏出一卷书简,递给姬华池。竹片削得极薄,一共十片,姬华池执在手中,如若无物。 柳逸告诉姬华池:“这是魏匡私下里派人送给微臣的。” 姬华池逐行阅过,是魏匡的笔迹,大致是劝降柳逸,以高官厚禄诱之,劝柳逸归顺秦赵,待楚亡后,许柳逸国尉。 姬华池笑道:“国尉啊。” 柳逸肃穆沉声:“再高的爵位,臣不会背叛楚国和王上,王上知道的。” 姬华池点头:“孤知。”她再继续往下看,魏匡刻给柳逸的书卷,除了高官劝降,还有些贬低姬华池的词句。 姬华池就掩卷没再看了。 柳逸盯着姬华池的眼睛,慢慢道:“魏匡上头写的王上,臣一字都不信。” “呵呵。”姬华池美目向着柳逸妩媚一挑:“若孤真是如魏匡简上说所呢?” 柳逸本是淡意的俊眸逐渐深沉,铿锵道:“臣心中的王上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会更改。” 姬华池的心提起来,一颗心亦提起来,千头万绪欲讲很多,但是最后只淡淡回了一句:“孤知。” 柳逸沉默少间,道:“臣以为,为楚……王上可赴会。” 姬华池笑了:“孤知。” 好像除了这两个字,她也讲不出其它。 没话讲,姬华池就抬眼往外望,腊月寒冬,飘飘鹅毛雪下,整座郢都全为银装裹住。 连在殿中,都可以听到呼呼的风声。 姬华池收回目光,对柳逸温声道:“时候也不早了,雪地难行,柳卿若是没其它的事,就先回去吧。” 柳逸片刻无言,答道:“臣确无它事。” 姬华池释然站起身:“孤送柳卿到殿外。” 柳逸亦站起身,拱手道:“臣谢王上圣恩。” …… 送完柳逸回来,姬华池身子一软,就倚在了榻上。她抬起手,柔软垂着,招了招。 旁边伺候的宫娥以为姬华池是有事要吩咐,躬身近前:“王上。” 姬华池闭着眼睛,威仪道:“给孤上二十坛佳酿,然后你们都退下去。” “诺。”宫娥内侍应声去办,置二十坛御酒,轻放在姬华池面前,而后退去。 姬华池望着两扇华丽雕花凿龙的厚重殿门缓缓关上,仿佛亦似两道门,扣闭了她的心扉。 偌大的,奢靡的,普天之下人皆艳羡的深殿,只剩下她一个王,一个人。 姬华池稍歪身子,就勾过来一坛酒,她自己拔了酒塞,香气扑鼻而来,却不觉香,更不觉醉。姬华池倒了一觚酒,抿一口,方才感到稍微暖心。 她喝前三觚的时候都没有什么想法,到第四觚时,突然就想到了息虎。姬华池突然在想:倘若她当时不用媚计勾.诱息虎,使他陷于情爱之中,而是以明君任贤之礼待之,恪守本分,那之后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独饮独酌,殿外的积雪一寸厚过一寸,殿内姬华池的心一分比一分更孤更寂更沉。 楚国的冬天向来不是很冷,就算是下了雪也不会太寒,怎地觉今日特别的冻人。姬华池放眼四周,宫人离去之前,明明依她吩咐将殿内的铜炉全部都点了起来,熊熊正旺,长明灯也尽皆亮着,怎地……怎地姬华池扯来两件狐裘裹在身上,却还是哆嗦。 唯有以酒驱赶身上的寒气和心头的孑孓,姬华池饮着饮着,就醉了。好像是饮到第十七坛,还是第十八坛,她数不清……反正姬华池没喝完,就醉得睡了过去。 ********************** 柳逸一贯擅算擅猜,算政事军事,猜楚王的主意。这次姬华池命他离去,他不动神色告辞了,转头不再回望立于殿门前目送他的姬华池,心头却立刻变虚。 柳逸走了近千步,几乎快步出楚宫,心中的不安却一刻强烈过一刻。 他终是折返,又缓缓踱回来。 慢慢地踱,柳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回来,只知道他正朝着姬华池所在的大殿走。 柳逸走到殿门口,发现殿门关着,宫人都候在门外。 为首的内侍总管上前,以指放在唇边,对柳逸做了个嘘的手势:“汉阳君,王上独自在里面饮酒。” 柳逸凝眸,喉头迟缓地上下哽咽了一趟。 他轻吸了一口气:“我进去瞧瞧。” 不假宫人之手,柳逸亲自推开两扇殿门。发现姬华池离了裘毛软榻,正躺在冰凉凉的大殿中央。 身边尽是酒坛,一个玉觚,横倒在姬华池鬓边。她穿着单薄玄黑的王裳,蜷曲着身子缩成一团,手搂着膝盖,似乎很冷,但两件厚实狐裘却又被她遗弃在一旁。 柳逸走近了,蹲下来才,听见姬华池均匀有律的呼吸声。她睡得很深,并没有发觉柳逸已近身边,但姬华池的梦却并不香甜,因为她眼角犹挂泪痕。怯怯如梨花,又仿佛殿外的雪片。 姬华池在梦中正哭…… 柳逸愣了:她怎么会哭了,做了什么噩梦么? 他心中猜测一番,顿感钝痛。 柳逸的目光如着了胶,来来回回粘在姬华池的面庞上,收不回来。他不知不觉就抬了右手,去给姬华池拭去眼角的泪。 柳逸指尖一动,姬华池就醒了。她瞧见柳逸就近在眼前,忽然慌乱,支撑着身子坐起来,往后退了退:“柳卿怎么回来了?” 因为没有准备,她不敢去对柳逸的目光,而是望向殿外,两扇殿门间开了半人身的一道缝,忽急的风,带着雪,风风雪雪就这么吹进来。 柳逸忽然对姬华池说:“会盟之事十分艰难,你要是心里头不开心,就不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