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哪里误她了?”本来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的项姓男子,忽然出声。他欺身过来,眉眼和唇脚都是低垂的,似乎在努力克制着:“你说清楚!” “小的没有说您误她。”辛大露咧嘴笑着,和颜悦色,善气迎人。做官媒练出来的脾气,有气忍一忍,别人都是天,但求和事:“只是你们这般,既无名无份,又没得糊口的来源,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再躲再藏,终究有一天要见天日……” “你说甚么鸟话!”这男子不愧是跟陈步元一伙的,说话也是直杵杵的,甚至比陈步元还要冲。他几乎无法压制自己的情绪,低低地吼道:“她跟我就是无名无份?就是见不得天日?”男子的眸子里攒动着愤怒的火,可透过跳动的焰,却隐约看到了后面藏着的慌乱和惊怖。他被辛大露戳到了心里最忌讳的痛。他害怕别人说他们无名无份,抢来的姻缘。他信不过自己,信不过这世间。 辛大露看他怒了,本想再打几个哈哈,实在不行,她就承认是自己说错了话,自责下自己,总比同他闹僵起来的好。 可是那男子却咄咄逼人,偏偏多说了一句话:“难道你就没有同我们一般的亲朋?难道他们就没有一对白头相守?”他的怒叱中带着颤抖,颤抖着自己未来:“你怎知我们不能永结鸾俦 ?” “是,我就知!我掐掐指头就能算出来!”男子的话本是无心,却触惹到了辛大露。她心底有把剪子,锈烂在里面很多年。突然被扯得动了动,“哗啦”拉出一道肉口子,血淋淋。 “不出数年,你们必定琴瑟不调,鸾凤分飞!”她激动地诅咒道。他们会变得比自己爹娘的结局更糟更惨。 “你再胆敢说一句,我就宰了你!”男子厉声怒吼,却被王小娘子眼疾手快,死死地抓住他的双臂,扯到背后,怕他生出什么事端。 “你凭甚么敢!你抢亲我多少损失,自打你抢亲之后,我就没做成一桩买卖!”辛大露反倒向前迈步,昂起头顶撞他:“你再逼我,我就去告官!” “你敢!”男子猛地就挣脱了王小娘子的约束,纵身就要过来。 “哼—”辛大露边哼哼边往后退,她再生气,也不会同他硬拼硬。退到数步之外后,她一个转身,撒腿就跑。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辛大露埋着头一路小跑,没多久就冷不防撞上一个人。只觉得这胸膛比纸还薄,却是锐如刀锋。她一抬头,见是一袭绯衣的刘迷津,不知何时从青石阶那边上来。 他低首看她,面无表情,辛大露觉得全世间都倒抽了口凉气:“辛姑娘,你为何这般匆匆?” “还不是因为方才吵了架。”辛大露跑得气喘吁吁,脑子还没转过来,没控制住就说了出来:“明明是抢亲贼,还好意思要揍我!” 她猛地下意识捂住嘴巴,自觉失言。 她方才说要告官,那是故意气项小哥,其实别说告官,就是家长里短闲谈,她也根本不会对别人透露半个字。因为供了项小哥,势必牵扯出陈步元。怎么说,她好歹还有笔烂生意在他身上,不希望他深陷囹圄。 不知这刘推官有没有听清楚,她观察着他,可他的神色还是那般变幻不改,捉摸不定。只是喉结上下滑动,似要言语。她觉得没底,好像有一只风筝,从心里慢慢升起,飞到了嗓子眼,却晃悠摇摆,就是不出去。 “辛姑娘,你怎么了?在下…竟完全不知你在讲甚么。”刘迷津轻叹着,发出了一声笑,容颜却没有变化,哪怕一个嘴角的勾起。 “你莫不是病了?”刘迷津的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缓缓伸出手,触碰上她的额头。 好凉的手,凉得没有温度。同他相比,辛大露觉得自己可能真是烧了。 “呵呵,在下本还想,碰巧遇着多日不见的辛姑娘,能一起走走叙叙话,让她还我那两顿饭。”刘迷津说话都是慢条斯理,长长一句话从头到尾都是平调,一举一动清雅波淡,仿若蒹葭玉树:“看来是不成了……” 辛大露也记起来,自己还欠着他两顿饭。她想了片刻,旋即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唇际漾起笑意: “刘大人,小的没事。小的今天请你吃饭。” 他微微点头,眸正神清。 辛大露本来是打算同他一道去那个叫“杯无”的酒楼吃饭,可是行到半路,一直沉默的刘迷津,却突然说道:“糟糕,忘了一样东西在家里。” 他连“糟糕”二字,都说得极其平淡。 “刘大人,是甚么东西?打紧吗?”辛大露关心道,若是不打紧,可以先吃饭。若是她,就算万般打紧,也急不过吃饭。 “打紧。”他看着远方,神情冷漠。辛大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远方是一片空无,完全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那…小的陪你回去,先取了来,再吃饭也不迟。”辛大露又隐忍自己,屈就别人了。只是定要快去快回,毕竟随随便便去别的男子家,终究是不好。 “谢。”他依旧盯着她,她却只能刚好看见他的喉结,这是他说话的时候,全身上下唯一会动的地方。 她随他一道回了他家。刘迷津的宅子,竟还没有辛大露买的宅子大。他去里屋取物,她便在厅堂里等着。 刘迷津进去了许久都没得动静。她也不急,因为她见着这厅堂里,有一具瑶琴。 不是什么画儿,是真真正正的瑶琴。 它长约三尺六寸,桐面杉底,通体紫漆,作圆首与内收双连弧形腰,从额下端镶的岳山,到中部的龙池凤沼,从边侧的承露到末端的焦尾……甚至连调弦用的琴轸,也做得极好。辛大露记得自己以前缠着别人问过,这种样子的琴,叫伏羲氏,最为珍贵…… 她爱琴的心又痒了,偷偷地拿食指去碰了下一弦,若徵若羽发出迟重一声,全不似想象中的清微淡远,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却听得窸窸窣窣的声响,扭头看去,见是刘迷津打起竹帘子出来。 辛大露生生的就愣住了。他这会儿脱了绯色官衣外罩,露出燕居服来。那是一身的琉璃白,行止如风,干净得不染世俗尘埃。 刘迷津近前几步,默默地递给她一个散发着淡香的木檀盒子。 “刘大人…这是?”她不敢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 “我忘了的,送你的东西。”他拿着盒子的手,还一动不动悬在半空中,好像如果她不接,他就会一直悬下去一样。 “多谢大人。”辛大露双手恭敬地接了,小心地打开来看,只见盒内红剔若朱砂,却是染指甲用的透骨草。她想起自己早已畸形凹陷的指甲,还有指头尖满布的倒欠皮,不自觉收紧握拳,差点将这木檀盒滑落下去。心里一虚,就像踩空了似的。得亏自己亏反应快,还好接住了。 “呵呵,染了指甲,你吃着苦,便不会再咬了。”他至始至终都没有笑,语气和脸好似暖春与寒冬,迥然不同,但在一起却是那般和谐:“你方才,在做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