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如此,不论裴郡主、裴皇后还是裴太后, 罪臣都不曾有过半句微词。”顿了顿,崔阁老问道,“那么,是什么令您起了疑心?是否与崔敬妃获罪相关?” “阁老亦是分外敏锐的人。”裴行昭微笑,“她为着家族, 为着自己的私怨, 铤而走险, 勾结楚王妃、草莽,想置哀家于死地。” 崔阁老眼中闪过痛惜与悔意,“罪臣要她学的东西不少,偏偏忘了磨一磨她的性子,纵得她目下无尘,自恃过高。” “真可惜。 “她过于激进的手段,让哀家不得不想往别处想。 “女子间的私怨,没什么等不起的,家族若是埋下了天大的隐患,她就失了所有寄望,因此才过于急切。 “次辅之女,是她引以为荣的,你若倒台,等于打折了她的脊梁骨。她做嫔妃一塌糊涂,但她是敬你爱你的好女儿。” 为着末尾几句,崔阁老心里百转千回,深施一礼,“多谢太后。”转而便是话锋一转,“崔家经手的银钱,转给长公主的账目,罪臣手里只有十中之一的凭证,在一间名为福来客栈的密室里存放。这间客栈是一名早已离府的仆人打理,官差应该还没查到。” “还没有。”裴行昭已看过他案子的全部公文卷宗口供,查获的产业里没有福来客栈。 到此刻,他敏捷而又守着底限,应对、选择无不干脆利落,是个令人愉悦的谈话对手。 崔阁老语声平缓:“亮出那些可称为长公主受贿的证据,算不算为太后整治她添砖加瓦了?” “当然,足够了。”裴行昭微笑,“还想说什么,你自己看着办。” “裴行浩、罗家虽然不足以再成为条件,罪臣还是说一说吧。” “行啊。”裴行昭指一指座椅,“还是坐吧。难得遇到个说话投契的人,不想怠慢你。” 崔阁老拱手谢过,转身落座,双手自然地放到膝上,透着内敛睿智的眉眼低垂,语调不疾不徐:“太后当初在军中出人头地,是因张阁老故交赏识,随后扬名,是因先帝亲自提携。 “先帝的性子难以捉摸,但惜才这一点从未变过。了解先帝这脾性的不在少数,不然也不会有诸多门第想尽法子与太后攀交情。崔家也不例外。 “是崔家先找到裴家、罗家交好,也在同时进一步知晓太后年幼时一些事,再看裴行浩的品行,崔家便歇了与裴府来往的心思。 “裴府不等于裴映惜,明里过从甚密,不亚于惹祸上身。 “随后,异想天开的罗家不知受谁点拨,着手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找到崔家说项,将崔家人引荐给裴行浩。 “罪臣不赞同,但那时正逢战乱,经常到地方上办差,太后说与罪臣打过交道,便是罪臣曾几次押运粮草到军中。 “在京城时,觉察到家里人的异动,没法子阻拦,便做出同流合污之态,在庵堂寺庙见过裴行浩几次,探听出他上不得台面的一些行径。 “陆麒胞妹陆雁临、已和亲的邵阳公主,都是裴行浩想走捷径的人选,也都未曾得手。 “明知无望,罪臣还是希望他迷途知返,走正路,当真说了几回肺腑之言,却是白费功夫。 “裴行浩其人,太后必定瞧不上,不会让他入仕,但罪臣还想说一句,此人不能留,当斩草除根。” “活不了多久了。”裴行昭一笑,“不过,谢了。” 崔阁老唇角扬了扬,仍是维持着之前的意态和语调:“关乎女子的这两件事,是罗家与裴氏族人怂恿之故,长公主那边也有参与。 “长公主其人,最擅长的是阴谋诡计,或许又因生于皇室,从不把人当人,不把人命当回事。 “人心迥异,对阴谋阳谋的理解不同。譬如美人计,有人津津乐道,乐于效法,有人则唯有鄙夷,断不取用。长公主是前者,她最在意的是输赢,为了赢,从来不在乎是何手段。 “陆麒、杨楚成,也包括太后,你们成名之后,长公主都想收为己用,不能如愿,于她便是输,便会恼羞成怒,将之铲除。 “陆、杨冤案,便是因此而起,之所以成为冤案,是因官场从不乏嫉贤妒能之辈,先帝又不在朝堂,能看到的折子供词,都是那些人想让他看到的。那些人等于都是幕后黑手,即便谁能重来这一生,再回到三年前,怕也于事无补。 “替他们效力的爪牙之一,有罗家。 “那两名女子起初诬告成功之后,双双自尽。审案的人没细究二人的来历,太后也是无从查起。 “那次轩然大波之中,崔家也沦为了爪牙,弹劾的官员、狱中的酷吏,有六名是崔家安排。 “冤案昭雪之后,那六人相继伏法,但罪臣和族人想见的到,太后不把事情从头到尾理清楚,不把所有疑点查出真相,毕生都不会罢手。自那之后,惶惶不可终日。 “忠良受辱,知情不报已是大罪,参与其中便是罪不可恕。” 书房陷入了片刻的静默。 裴行昭最不愿触碰却偏偏经常触碰的记忆,便是陆、杨二位袍泽的冤案。 那一年,陆麒调入京卫指挥使司,拱卫京师,杨楚成任保定总兵。 案发前,兵部要在京城集结十万精兵,支援战火不断的江浙、青海。杨楚成接到公文,翌日便赶至京城,别的武官不似他离京这样近,他便需要等候几日。 等待期间,少不得与至交旧识团聚。 在背叛二人的幕僚怂恿之下,那日晚间,他们到一名幕僚在京的宅邸畅饮。 期间陆成等人安排了几名献艺的女子,展示琴书画及舞技。 诬告二人的女子名为黛薇、红柳,有幕僚说她们都因受到过裴行昭的救助才得以活命。 是活着,却沦落到了下九流,陆麒与杨楚成因着裴行昭的缘故,少不得唤到席间细问一番。 两女子一面说着编的滴水不漏的谎言,一面侍奉酒水。 酒水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两人衣服上的熏香。 陆麒、杨楚成不知不觉便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分别躺在正屋、厢房的床上,只觉头脑昏沉,身体有些乏力。 缓过来之后,察觉到宅邸静得出奇,扬声唤人,无人应声。与此同时,嗅觉恢复,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他们连忙走到院中,看到的是横七竖八的下人尸身浸在血泊之中,和官兵齐刷刷对准他们的弓箭。 任谁也是逃无可逃。 他们入狱之后才知道,黛薇、红柳天没亮就跑去刑部击了登闻鼓报案,状告他们强占民女,杀害无辜。 在她们的口中,自己只是一商贾放在别院的管事丫鬟,事发当日出去添置胭脂水粉晚归,路上遇见陆、杨二人,他们一眼看中,竟尾随她们到了别院,强行入门,反客为主也罢了,还要行那苟且之事。 她们抵死不从,下人义愤填膺,要合力将二人赶走,却不想二人嗜杀成性,二话不说便将下人全部杀了,随后便对她们霸王硬上弓。